郗岑笃信佛教,郗归受他的影响,也觉得世间一切自有因果,最好不要随意改变历史,以免乱了他人的机缘。
她怕自己一旦插手,会扰乱这段时空固有的进程,毁了郗岑原本的谋划,更怕自己插手之后,会如同穿越剧中上演的那般,在时空的自我修复中,失去这个一直以来深深依赖的兄长。
对于这一点,她实在害怕极了。
郗岑是这个陌生的世界中,第一个对郗归施以善意的人。
郗归敬爱他,更依赖她,她无法接受任何失去郗岑的可能,所以宁愿不去尝试那些来自后世的经验。
更何况,无论是在荆州还是建康,郗岑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风头一时无两,就连皇帝都要避其锋芒。
理智上,郗归知道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有可能会失败。
可是,作为局中之人,她那时候看到的赢面太大了。
虚无缥缈的前世经验告诉她,权臣可能会万劫不复;可年年月月的现实生活却告诉她,没有人不臣服于桓阳与郗岑的权势,郗岑一定会赢。
即使偶尔会有担忧一闪而过,但郗归潜意识里,也许从来都没有——抑或是不愿意——考虑郗岑失败的可能性。
以至于,像火药这种大型杀伤力武器,郗归竟然从来没有考虑过把它研制出来。
然而,即便她是这样地小心翼翼,却还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
直到郗岑郁郁而终,郗归才后悔不迭——如果早知道郗岑落败之后会一病不起,以至于撒手人寰,那她一定会绞尽脑汁,用尽一切努力为郗岑增加赢面。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过去的错误固然可以挽回,可逝去的人,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郗归怀着千般万般的自责与懊悔,再次召见了刘坚。
名册还未整理好,但有事可做的刘坚,精神状态显然比上次昂扬了不少。
郗归看着精神抖擞的刘坚,不由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有盼头的日子,可真是好啊,郗归羡慕他。
一刹那的出神后,她开口说道:“我曾听闻一种冶铁之法,可以炼出远胜如今的精钢。北固山的两处庄园占地辽阔,又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想在这里炼钢。只不过,要做这个,非得要极信得过的人才行。”
江左冶炼钢铁,用的是炒钢之法。也就是将铁矿石熔炼成液态或半液态的生铁后,加入铁矿粉,并不断搅拌,从而利用铁矿粉和空气中的氧来减少生铁的含碳量,获得强度和韧性更高的钢。
但郗归曾在后世课堂上听化学老师提起过一种灌钢法——将熟铁制成薄片,束成一束。再在上面覆盖粘带泥土的破草,下面涂上泥巴,然后在最上面放置生铁片。等到熔炉内温度升高,生铁片便会融化,铁水则会渗淋在熟铁之上。生铁液浇灌于熟铁之上,发生化学反应,使熟铁中的硅、锰、磷、硫含量降低。等到生铁熟铁完全混为一物,便可取出锤炼,最后便能得到团钢——也就是灌钢。
用这种钢制成的兵器,十分坚韧锋利。士兵用这种兵器与人作战搏斗,一定会更有优势。
郗归已经细细考虑过,灌钢法用到的熟铁,只需用柳条棍将冶铁时流出的生铁反复搅拌,使之氧化脱碳即可,实则就是炒钢法的升级版,只不过需要搅拌更多次,使含碳量降低更多罢了。
对工匠而言,熟铁并不难得。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灌钢其实是很容易制造的。
只是江南开采的铁矿不多,不容易获得矿石,即便做出灌钢,也不可能给所有将士都换上精钢兵器。
怎样获得更多矿石,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郗归还在思量,刘坚却已经因为她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而惊诧不已:“女郎此话当真?果真能炼出强度更高的钢吗?”
“自然可以。”郗归开始给他画大饼,“我那天不是说了吗?我能制出比那把匕首更好的兵器。不过木炭冶铁,温度究竟有限,若能遣人去宁州换来煤矿石的话,我还能制出更好的钢。”
用煤代替木炭做材料,可以使熔炉内的温度更高。
如此,就不必以泥封炉,工匠也得以用火钳夹住开始熔化的生铁板左右移动,还能翻动等待浇淋的熟铁。
这样双管齐下,就能使生铁液更加均匀地覆盖在熟铁上,炼出更好的精钢。
郗归越想越觉得可行:“而且川西还有铁矿,正好弥补京口的不足。若能从那边运来煤铁——”
刘坚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异想天开:“女郎,川西距离京口,实在太过遥远,何况那边还有土人割据,怎么可能任由我们去采煤采铁?”
第32章 分权
刘坚的质疑在郗归意料之内。
她轻挑眉头,瞥了刘坚一眼:“谁说我们要自己去采煤采铁?”
刘坚面露疑惑:“不自己去,煤铁也不会长脚跑过来啊?女郎是想与他人合作?”
郗归点了点头:“没错。”
“可是,这样的东西,怎会有人肯拿来交易呢?”
煤铁珍贵而不易得,怎会有人轻易让出?
更何况,这可是触犯律例的重罪啊。
“会有的。”郗归把玩着手里一枚小小的铁钱,恍若不在意地说道,“只要我们能制出真正的好钢。”
刘坚不说话了,他仍然对造出精钢之事有所怀疑——倘若真有这样的法子,郎君在世时为何不用?
只是他眼下毕竟以郗归为主,所以努力按捺住了心中的怀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虚心之状。
“此事关系重大,必得要极信得过的人。你且去找些铁匠,不拘是本地人、流民,还是渡江后失了生计的铁匠,只要和其他势力没有牵扯,都可以买回来。”
说到这里,郗归直直看向刘坚:“记住,我要签死契。钱可以多给,但签了之后,这些人就跟原本的家人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要让他们避世而居,不能再跟外界有所牵扯。”
刘坚点了点头:“这两年灾害频发,年景不好,只要给够价钱,就是银货两讫的事,您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待会去找南烛支钱。”
说到这,刘坚有些犹豫地开口:“女郎之前说要重列名册,不知之前的账册,是否也要他们一并呈上来?”
郗家在京口的这一股势力,这些年在郗岑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分布得很散。
如此大隐隐于民的代价之一,就是难免出现了些尸位素餐的人。
这些人拿着粮米,天高皇帝远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从前郗声在京口做官时,大多数人还感念郗家的恩德。
后来桓阳薨逝,郗岑退出中枢,这种现象便多了不少——有人觉得,郗家眼看就要没落,这银粮不知哪天就没有了,不如趁机多贪一点。
郗归对此感到气愤吗?
有一些。
毕竟,郗家三代人,从未亏待过他们。
但这气愤并不多。
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连郗途这样的骨肉至亲都能倒向别人。
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私兵的忠诚度,郗归本就没有太多期待。
郗归拿起小匙,拨了拨杯中的茶汤。
她不是祖父,不可能靠着血战沙场,来获得这些人的忠诚。
那么就只有利益了——无论是银钱粮米,还是加官晋爵。
利益会帮她,牢牢地将这些人捆在一起。
于是她看向刘坚,开口说道:“我不查你们的账。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但今后的种种,却要都按照我的意思来。”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要求:“你出身武将世家,应当明白这个道理。镇御有方,才能得将士死力。规矩,要定好了。”
刘坚唯唯应诺。
正如郗归所言,他不是不知道规矩的要紧之处。只是从前郗岑不大管事,他要给大家紧紧绳的话,难免会有越俎代庖之嫌,少不了被底下人非议。
如今得了郗归的准话,他也就不怕那些风凉话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郗归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虽信任你,但事关重大,我们还是提前说明白得好。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不可能独独让你一人管这么大一摊子,以免有朝一日,坏了我们两家几代的情分。你说是吗?”
刘坚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虽然心里知道郗归说得有道理,但还是难免有些不得劲。
他定了定神,让自己镇静下来:“何冲、高权眼下在庄园,随时可以过来拜见。诸葛谈等人离得稍远些,但也能尽快赶到。依女郎看,您是一个一个地召见,还是要他们一道过来?”
郗归摇了摇头:“先不必见面。他们在你手下做事多年,若是骤然提了上来,倒让你不好做事。我会另派一人过来,让他管些钱粮之事。但军队的操练调度,却是不会教他插手的。”
刘坚原以为郗归要分权,必定不会让自己管着所有私兵,没想到她竟是要分出钱粮上的权力。
坦白讲,这一块虽说颇有油水,但他图的是建功立业,并不看重这些个东西。看郗归的意思,账目也得立新规矩,这一部分分出去,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开口:“多谢女郎体恤,在下一定与新来的同僚好生相处。不知他何时过来?可要派人去接?”
郗归点了点头:“你能明白便好。这些账目的事情交给别人做,以免坏了你们同袍间的情谊。至于新来的这位,他眼下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得过些日子才能过来。这段时间,就仍是辛苦你了。”
“女郎哪里的话,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郗归笑了笑,让南烛带他下去支钱。
脚步声渐渐走远,南星好奇地开口:“女郎,是什么人要来呀?怎么没听您说起过?”
第33章 非命
郗归将茶盏放在几上,在南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她看着门外,有些怅然地开口:“宋和。”
南星“啊”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和南烛早有默契,不再在郗归跟前提起有关郗岑之事。
可这宋和,却是郗岑最为出色的门生。
郗归缓步走出花厅,想到了那日在东府,宋和对自己所说的话:“郎君早前便说过,刘坚不可独任,女郎要去京口,难道就不怕被刘坚架空,成了他追名逐利的垫脚石吗?”
怎会不怕呢?
只不过,刘坚毕竟一无银钱,二无权势,一时半会地,生不出威胁。
但郗归还是问道:“清和可有高见?”
没料想那宋和竟行了个大礼,面色恳切地说道:“清和愿为女郎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郗归冷笑了一声——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是阿兄走后,他作为阿兄的门生,难以找到其他的好出路罢了。
宋和是郗岑身边极得信任的门生,待在他身边多年,所以郗岑才会将那般紧要的书信交给他,让他转交郗声。
也正因此,他既猜到了郗岑将私兵交给郗归的事实,又因在荆州亲眼见过郗归与谢瑾的恋情,所以对郗归怀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期待,指望着有朝一日,郗归能让他与北府旧人一道,摇身一变,晋了官身。
情分是有的,谋算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