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谢瑾还保持着跪坐在几案之前的姿势,神情有些恍惚。
京口去年的地动相当严重,他不敢想象,倘若这样的灾难重新降临,阿回会遭遇什么?
谢瑾闭了闭眼,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如果,如果我没有给王定之兄弟和庆阳公主牵线,阿回就不会离婚;不离婚,她就不会去京口,也就不必面对这样的险境。”
谢瑾以袖掩面,无力地向后倒去,仰躺在地上,心中惕惕,面色怔忡。
直到阿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郗家二郎说,女郎还在京口,没有消息传来,但他已经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了。”
谢瑾微弱地点了点头,安静了几瞬,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一边抬步走向书房,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去王、温各府送信,请他们即刻过来议事。”
“是。”阿辛有些惊讶,但还是依言照做。
此时距离谢墨从京口归来,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
一个多月以来,谢瑾数次计划前去京口,处理北府后人之事,奈何案牍劳形,始终抽不出时间。
好在江北还算安稳,苻石应该并没有短期之内南下的打算,所以他才能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将重心继续留在建康。
可当京口地动的消息传来,谢瑾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再等,必须立刻出发,亲自确认郗归的安危。
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不愿意托付给任何一个人。
可即便他的内心是如此的急切,当一切都交代好后,雾蒙蒙的月影也已经悬在了天际。
谢瑾喝了口浓茶,用热手巾擦了把脸,随即翻身上马,朝着渡口疾驰而去。
达达的马蹄声打在石板铺成的路上,像一个个急迫的鼓点,催促着谢瑾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江水远远地泛出亮光,谢瑾才稍稍减缓了速度。
下马之时,他踉跄了下。
但这只是一瞬,很快,谢瑾便强打起精神,登上了前往京口的快船。
建康到京口的水路,乃是顺流而下,可谢瑾却还是觉得不够快。
他觉得这一路耗费的时间太长,长得超过了他们分开的七年,长得几乎要让他们永远分离。
不。
谢瑾摇了摇头。
那是比永远分离更加可怕,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他无法接受任何关于郗归出事的假设。
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让他痛苦不已。
这样的痛苦持续着,直到他在京口下船后,看到了正在安排施粥之事的宋和。
谢瑾察觉到,在看见自己的一瞬间,宋和的眼神忽地发亮,随即便掩住了复杂的神色,迈步向自己走来。
他听到宋和开口说道:“见过侍中。”
“嗯。”谢瑾微点了下头,对于这个跟在郗岑身后,曾经与自己为敌,甚至将自己与王平之晾在屋外一同羞辱的谋士,谢瑾并没有交流的欲望。
可宋和却主动开口说道:“老师病逝后,在下随女郎到了京口。京口大震,女郎眼见生民罹难,哀痛不已,嘱咐我在此施粥,好尽些绵薄之力。”
谢瑾在袖中握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他看向这个熟知荆州旧事的故人,知道他已经在郗岑死后,迅速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卷土重来的道路。
而自己,也是这条路上的一枚石子,或者说,一个重要的站点。
对于宋和的心机用尽,谢瑾本该感到厌恶。
可此时时刻,他内心只有庆幸。
宋和的从容意味着郗归的平安,这是最好的消息,对谢瑾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郗归,看一眼那个让他魂牵梦绕了七年的女郎。
第52章 重逢
雨依旧在下。
地动后, 微雨中,江岸比平日里嘈杂了不少。
尽管如此,谢瑾还是在这一阵又一阵的喧嚣中,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 时而舒缓, 时而激越。
就像他此刻的一颗心, 既有柔情似水,又有汹涌澎湃。
又像荆州群山间的江水, 像他们久未拾起的那段感情。
谢瑾停住了脚步, 侧头聆听江水的声音。
他忽然有些胆怯, 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家族荣耀,没有政务纷扰,甚至没有花前月下, 只是知道她是平安的, 知道她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知道他们即将重逢。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这不是他的故乡, 却是他心心念念向往的、一条久违的归路。
七年过去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 多到几乎快要模糊彼此的面容。
郗归能否接受郗岑的郁郁而终?
而他们,又能否接受彼此的改变?
寒鸦飞过,发出孤寂的声响。
谢瑾抬眼望去,一弯新月悬在空中,于一片雾色中洒下了如水的月光。
照彻大千世界, 照彻百转人心。
谢瑾想到了荆州的月夜, 想到了曾经无数次的月下相伴,想到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诗——“江畔何年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1
他抬起右手,示意阿辛不必撑伞。
自己则一步步地,走进微雨,走向郗归所在之处。
谢瑾就这样走了一刻钟。
这一路,身后是春江潮水,前方是月夜玉人。
他想,我们错过得太久了,还要不要继续错过。
在渡口发现谢瑾的不只宋和一人。
潘忠远远看到宋和带着谢瑾走向营地,飞快地跑回驻地,向郗归报告此事。
一群寒鸦飞过,郗归走出营帐,映入眼帘的是月落乌啼,春江潮水。
她转身看向山林。
月夜下的北固山是如此沉静,即便是地动带来的喧嚣,也并不能完全抹去山月之间弥漫着的那种苍凉之意。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2
这一夜过去,京口不知又会死去多少人,北固山却依旧屹立。
与自然相比,人类是如此地脆弱而渺小。
但就是这样渺小的人类,却在京口形势不明的情况下,短暂地抛下建康的一切,迢迢夜渡,星夜兼程,赶来北固山寻她。
郗归收回视线,看向那个跟在宋和身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身影。
自荆州一别,她与谢瑾,已是七年未见了。
这些年,无论是郗岑得意还是失意时,谢瑾的名字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郗归耳边。
起初是谢家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后来是二兄新妇的叔父,是阿兄在朝堂的对手,再后来,便是那个将桓大司马逼回荆州、打碎了阿兄多年筹谋的谢侍中。
短暂的凝滞过后,谢瑾快步而来,急切地打量着郗归,直到确认她果真并未在地动中受伤,才略收了目光。
他看向郗归的眼睛,却并不说话。
雨依旧在下,谢瑾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江水潺湲,逝者如斯。
他们中间横亘着七年的烟尘,横亘着郗归的一段婚姻,即便这些都无足轻重,也还有郗岑的一条性命。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七年过去了,谢瑾终于站在了郗归面前,却迟迟不敢开口。
他看向郗归,希望她可以先说些什么,哪怕是质问,哪怕是仇恨。
郗归同样没有开口。
她看着谢瑾睫间的水珠,神情有些恍惚。
面对星夜兼程的谢瑾,郗归并非不感动。
可更令她感到动容的,是地动发生后,那些受灾的百姓,甫一听到郗氏的名号,便一片接着一片,潮水一般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跪拜的情形。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来,三代郗氏人从未忘记过对于京口流民的责任,而对这些百姓而言,对郗氏的信赖也已深刻地融入骨髓。
郗归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意识到,阿兄选错了道路。
尽管荆州便于北伐,但相比起那个最终使阿兄功亏一篑、抱憾而终的桓大司马,京口才是他真正应该依赖的地方。
不只是流民军,还有这些百姓。
“阿回?”这一声时隔七年的轻唤,带着些许沙哑,在冷冽的江风中,缥缈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打碎,同时又有些像从前耳鬓厮磨时的呢喃。
郗归回过神来,看到谢瑾正担忧地看向自己。
“夜里风凉,先回帐中休息吧?”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郗归摇了摇头。
她想到阿兄信中所说的,谢瑾想先让王含出任徐州刺史、进而教谢墨控制京口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