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蜃楼遗影02
接下来的事情很魔幻。
不是因为林久做了什么, 恰恰相反,林久什么都没做。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张汤走了出去,始终端坐, 不为所动。
系统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时机未至。
他有点儿想问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隐隐约约的他意识到, 林久似乎正在逐步切割之前收集到的能量。
这两件事情看似不相干, 但莫名的,系统又想到, 那个林久所等待着的时机。
——
自从张汤觐见之后, 刘彻肉眼可见地清闲了下来。
他固然是个刻毒的暴君,心中总怀有猜忌,以致使终汉武一朝,能够得到善终的臣子,屈指可数。
但与此同时, 他又是个舍得放权的皇帝。
既然把敛财的大事交给了张汤,他就真的放手任由张汤施为, 而并不对此多加干涉。
于是在春天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暇带人往上林苑行猎, 这一次也邀请了林久。
林久应了这一次邀请。
说是行猎, 但其实刘彻根本没怎么出去。
林久像是之前在清凉殿里一样,一直待在屋子里, 他就陪着林久一起待在屋子里, 有时候看看奏折,更多的时候看一些闲书。
直到天色变得黯淡的时候, 刘彻合上书站起来,他说,今夜灵沼上演戏,问林久要不要去看。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心里咯噔一声。
林久已经默然无声地站了起来。
于是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建元五年,上林苑,凉风台,皇帝陛下凭栏而立,神女的裙裾在风中飞散。
凉风台下的灵沼中,正泛起隐约的波光。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日星隐耀,数不清的小舟散乱在灵沼之上,舟中已经点起了蜡烛。
灯火摇曳,但又不像是从前宴饮时那样明亮。
而更像是一片昏暗的,飘摇的星海。
系统瞪大了眼睛,几乎惊叫出声。
他看见……很多张脸,一瞬间几乎怀疑是林久又做了什么手脚。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看清楚了那其实是坐在舟中的公卿们。
刘彻邀请林久来看戏的时候措辞很随意,但与之相对应的,这好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场合,而分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
侍从很快在凉风台上设了坐席,只有两个席位。
就像是从前每一场宴席一样,林久与刘彻并肩而坐。
坐在那里俯瞰灵沼,灯火不够明亮,光线就显得朦胧。
宾客的面孔半隐在这样朦胧的光线里,有一种浸泡在什么东西之中的质感。
说是看戏,灵沼中心就真的搭了一座盛大的戏台,四周垂挂着丝绸的帷幕,但比之那种厚重的丝绸又轻薄很多,简直像是纱一样轻薄。
颜色也不如汉宫寻常用的正色那样深重,浅淡得像是染上颜色的光线一样。
这样轻薄的帷幕重重叠叠挂了数重,便如同流荡在灵沼上的一场雾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声音。极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丝弦的余韵,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有点古怪。
不,应该是有点诡异。
根本不像是活人的宴席,而更像是鬼怪的盛宴。
但从林久的视角看下去,好像和寻常那些宴会也没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这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戏曲”这种表演形式了吗,莫非是娱神的傩戏?
系统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置身此地他莫名觉得紧张,正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
直到丝绸的大幕拉开。
水雾和光影慢慢地流荡在灵沼之上。
隔着那些朦胧的水雾和光影,少男少女从大幕之后转出来。
裙裾和衣裾如同树叶一般摇动,其中骤然发出一缕笛音,宛若丝线一般绕上高梁。琴瑟鼓动,细长的手指拨动细长的阮弦。
系统僵住了。
在那些幽美婉转的乐章之后,香风阵阵,弦音历历而动,人间书生正遇见牧羊的龙女。
这是《柳毅传》的开篇。
——
系统左顾右盼,系统坐立不安。
但林久坐得很稳,刘彻也坐得很稳,小舟中的那些宾客也都稳稳当当地坐着。
现在系统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把宾客的席位设在小舟之中了。
舟中那些星海一般飘荡的烛火,从凉风台上望下去,确然有一种渺然的气氛。
和浩渺的灵沼水雾,以及婉转的弦音一起,构成了一种夜谈诡话之中,鬼神宴会那样的气质。
刘彻需要这样的气质,因为今天这里演的根本就不是凡人是戏,而是神女叙述过的《柳毅传》,岂不正是神鬼故事。
系统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小舟之中那所谓的满座宾客,其实也是今天这场戏的一部分。
真正属于宾客的位置只有凉风台上的那两个席位,真正的宾客只有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台上这场戏,正演到书生入龙宫。
弦音一转,变得盛大而富丽,编钟的声音在丝竹之中响起来,和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叫人想起浩大辉煌的宫殿,其上披垂着轻曼的帷幕。
系统在音乐上没有多少涉猎,但也觉得这必定就是如今音乐上的巅峰了,听在耳朵里,叫人生出一种窒息般的目眩神迷。
更多的蜡烛被点起来了,雾霭一般的帷幕和灵沼上的波光都清晰起来。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看不清晰,可就那朦胧之中,又有万般影像闪过。
就好像那故事中的龙宫,真的在凡世显影。
戏台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这种朦胧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着一样的场景里,一种奇妙的气氛正渐渐弥漫开。
就好像这真是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座上宾客,正以凡人的肉眼,窥伺这神仙的往事。
——
系统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
他试图梳理自己的思路。
刘彻知道《柳毅传》,这不足为奇。倘若他不知道,系统才会怀疑有问题。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身为他的臣子,理应将自己的见闻禀告给他。
可刘彻又以何等身份窥伺神女的言行?
他怎么敢在林久面前暴露自己私下的行径!
忤逆,逾越,不敬。
这样的词汇在系统脑海中反复刷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已经感到惊惶。
那些波光雾气和烛光中沉浮的面孔,似乎全部化作一种重量,沉坠坠地压在他心头。
他在这种重压之下艰难地保持清醒,他试图去看刘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莫名的,系统从中看出志得意满。
如同惊雷闪电一瞬劈下。
系统悚然而惊!
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刘彻最近很清闲,而且春风得意,因为他很顺利。
打仗很顺利,敛财也很顺利。
林久之前给了他绝大的压迫,但现在他已经从这种压迫中挣脱了出来。
当压迫不再成为压迫,他这种人,满足的阈值已经被林久推到了这一步之后——
他理所当然感到不满足。
系统意识到林久之前的举措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了。
她在刘彻面前表露出自己涉足世俗疆域的意向,固然刘彻会有片刻的慌乱,但慌乱之后他总会回归镇定的。
而论及世俗的权力,刘彻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在其中浸淫了半辈子,一生就玩这一个游戏,而且玩得算得上优秀。
他会意识到,神女也需要他手上的东西。
原来神女,也不过如此。
极致的春风得意和极致的不满□□融在一起,就催生出了刘彻现在的状态。
他变得轻浮和急躁,所以他宣召张汤,想要知道神女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等待着他。
但是没有,林久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