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已经成为一座不存在的宫殿。
霍去病说不清楚自己在眺望什么。
或许是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都是年少时的狂言。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神女走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还有无尽的前路,足够他走上一生。
可那终究都是人间的路。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企及了人世间最巅峰的权势,所以那时候忍不住探寻神女身后的那条路。
内侍小心翼翼地叫他,“君侯。”
霍去病收回视线。
他觉得自己离那条路最近的时候,就是神女说那句话,乃蔽青天而飞去。
那一瞬间他心情激荡,手上的伤口撕裂又渗出血,却觉不出丝毫痛意。
所以后来神女忽然毫无征兆地离开,那条路紧跟着轰然坍塌之际,霍去病少有地感到一丝茫然。
听说神女走的时候,灵沼上正演那出戏,正演到虬龙蔽青天而飞去。
在那个有辉煌神庙的国度中,流传着种种神异的传闻。
第二次去到那里的时候,那个老朽的神官告诉霍去病说,所谓的神启,是仅给与一个人的。
说出口的同时,神就会改变心意。
霍去病沉默片刻,问,说出神启是犯错吗。
神官说,这也是神编织的天命中的一种。
然后就是梦到那个早逝的自己。
从那个梦中醒来之后,霍去病一直在想——不是在想自己的英年早逝,他没有那么畏惧死亡。
既然存在他早逝的一种天命,那是不是也存在一种他走上神女身后那条路的天命。
那样的天命……何时入我梦中来。
无论如何,也想要看一眼那条路上的风景。
内侍又叫,“君侯。”
腰弯得很低。
霍去病剥了一块糖塞在嘴里,边用牙齿咬碎糖块,边走上出宫的那条路。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年少时,盛宴之后,和舅舅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回家。
那时漫天盈满霜雪般的月光。
这一生,也曾在年少时,弯弓射落月光。
——
卫青: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他也曾经像霍去病一样,承受过神女的眷顾。
非要说的话,那眷顾并不带丝毫美好的色彩,而只是一味的残暴和恐怖。
那时候神女以血涂抹在他手臂上,此后很多年,那块皮肉上一直会传来灼烧般的幻痛。
这么多年了,卫青一直很清楚,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那件事情忘掉。
无论是在草原上碰到的那个古怪的人影,还是回来之后在清凉殿上看见的古怪的神女。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手臂上的疼痛总也无法消除。
所以卫青一直以为,是因为这种诅咒般的疼痛,所以他无法忘记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可是一直到神女离开之后,他也没能完全消除掉手臂上这种时不时传来的幻痛。
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与神女之间的交集,不关注她,不去看她。
可是在手臂上的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看见神女的眼睛。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个维度,神女的视线似乎一直凝住在他身上。
卫青清晰地知道这是错觉,但在意识到的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没办法摆脱这种错觉了。
如鱼在水。
就算是神女已经不在了,就算是鱼爬上了岸,也改不掉深刻在每一寸鳞片上的,水的痕迹。
手臂上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吐露过,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医生。
起初卫青一直觉得,是因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件事,只是一点疼痛而已,他可以忍耐。
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明白了。
不说,不治,是因为他从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开始,就已经意识到终生无法摆脱这幻觉般的火焰。
那其实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而自古以来心病都无药可医。
——
东方朔:
东方朔年纪渐长,收了几个侍奉洒扫的弟子。
那时候他已经位至九卿,实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弟子们带着笑脸侍奉在他身边,就像这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在又一年春天来的时候,东方朔带着弟子和仆从,出长安城,牵着黄狗去追野兔。
有个小弟子笑嘻嘻地奉承说,这可是秦朝李斯将死前最放不下的享受啊。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李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比拟东方先生。先生精研易经,必然能趋吉避凶,走对一生中的每一步。
东方朔听了只是笑笑。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他精研易经,就连在朝会上,也不忘偷偷袖一卷易经。
但其实他从前对易经并不太感兴趣,教他卜算的老师曾经说,你有通天的才华,可惜志不在此啊,终究不能勉强。
东方朔知道那时候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在宣室殿上,在天子座下。
那时候射覆之术一度成为他取悦天子的把戏。
是从董仲舒走后,才开始重新捡起了易经。
那时候他意识到他离董仲舒这种人其实很遥远,之所以能够稍微有一些交集,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后半生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只是因为他是董仲舒的同类。
可是为什么选中他呢。
表面上东方朔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私下他捡起了易经,试图问道于天。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要以卜算的形式,委婉的问道于神女。
其实直接去觐见神女倒也可以,可是东方朔忽如其来地羞涩起来了。
他觉得他在神女所选择的人中实在太废物了,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卜算上的天份。
偶尔也想要向神女稍微展露自己的天份啊。
但在他觉得自己对卜算之道的理解,足以问道于神女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呢。
其实东方朔已经做下决定,他人生的最后一卦将要留在临死前最后一刻。
届时他将盛装华服,披挂上他一生所得到过的最贵重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用老师秘传过的最郑重的起卦方式。
问道于神女。
其实东方朔也想过,到了那种时候,是否问道想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只是想以这一身天赋,以这一生打磨出来的最精湛的一卦,向神女陈情。
“神女呀,东方朔原本是九原郡旷野上的一只麻雀。后来他来到了长安城,再后来他就要死了。”
“神女啊,东方朔这只麻雀,从那天在月下见到您,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都说人生苦短,可是神女竟然走得比他这一生还更快。
东方朔觉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所谓的天命,真是阴差阳错。
但是研习易经的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于痴迷而人尽皆知。
——
东方朔是长寿的人,但人总有一死。
他的学生记载说他死前盛装华服,披挂着一条华贵到夸张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忽然说要起卦。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起卦了,所有学生都为他的郑重其事而诧异,但也不敢违逆老师的心意。
而还没有来得及解卦,东方朔就已经在锦衣和香气中溘然长逝了。
东方朔,这位武帝时期的九卿之一,他的后半生潜心研究易经,著有经注数卷,是后世有名的易学大家。
因此这传奇的最后一卦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了下来。
总有人争辩说这一卦是关于国运,关于后世,再甚而东方朔只是心血来潮卜算自己的寿数。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总也没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