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只麻雀,坚信自己将要成为鲲鹏。
既然坚信自己的存在,那就应该质疑这女孩的存在。
但或许是因为这女孩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过于古怪,也过于神异。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这样亲密的接触,中间没有距离。
嬴政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之前那一幕,巨大的月亮,变幻的宫殿,和变幻的整个世界。
他不能不想起从前读过的那些书,游离在那些书页边缘的,上古、更古的,神鬼的踪迹。
想起创世,又想起补天,继而想起女娲。
女娲。
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忽然想起女娲。
可能是因为之前这女孩身上的衣裳,忽然就变了,毫无征兆,如同典籍中所记载,“一日之中七十化变”。
嬴政并不敢轻易抬头去看她,是以只是以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拖长在地上的裙摆,青红两色,草木燧石一般浓艳而粗粝的色彩。
他想起伏羲,又想起自己的命运,数十年之后,他也将披戴上【人皇】这顶光彩照人的冠冕。
又在世俗的功业登峰造极之后,转向上天寻求神鬼绰约模糊的影子。
他确实、始皇帝确实,有过寻仙的行为。
嬴政站在十三岁这个节点上,向三十七年后的自己,发出冷静的审视。
他想成仙。
他似乎失败了,但……真的失败了吗?
又想起游离在典籍边缘,那些阴影一般阴暗而隐晦的踪迹。
伏羲和女娲。
伏羲是人皇,而女娲是娲神。
据说他们是兄妹,又据说他们都长着人身蛇尾。
嬴政在思考。
他知道上古许多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流传到如今,往往就变得斑驳模糊,失去了原本的样貌,从而面目全非。
其一,是因为年代久远,一年一年地传承,本就容易磨损真相的边角。
其二则是因为,这天地之间有太多的隐秘,凡人并不敢记录,更不敢传述。
就算是胆大包天地流露出了口风,或者出于某种巨大的不甘心,而蓄意往后世流传。
也往往不敢直抒胸臆,而多是使用隐语。
在伏羲和女娲这个故事中,伏羲是女娲的兄长。
非常奇怪,上古礼仪未成,天地蛮荒,并不重视人伦道理,而往往以达者为先。
伏羲是人皇,而女娲是神,可伏羲却以兄长的名义,居于女娲之上。
除非是隐语,只能是隐语。
兄长的意思是,伏羲存世在女娲之前。
蛇尾。
长蛇一岁一蜕皮,有蜕变和长生的隐喻。
嬴政的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了。
他解读出来一个全新的故事……曾经有这样一位人皇,名叫伏羲,死后他蜕变成为神,被称之为女娲。
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可今天他所见所闻更匪夷所思。
男女、阴阳、这世界的神鬼大道,兴许就是这样的匪夷所思。
“我就是你。”
她没有必要说谎,所以她没有说谎。
她就是嬴政,她是嬴政死后蜕变而成就的神身。
就像传闻中伏羲和女娲的故事,她是嬴政的女娲。
那位始皇嬴政,他寻仙的荒谬举止,或许并没有失败。
或许他真的找到了神鬼的踪迹,不,他找到的应该是比踪迹更隐秘也更匪夷所思的东西。
在他死后,他蜕变的神身溯游而上,回到三十七年前,站在了十三岁的嬴政身后。
为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
嬴政抬起头。
他的头还是很疼,脑子像是在不停地被翻搅和震荡,因此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头渗出的冷汗,沾湿了鬓角散乱的碎发。
但他想清楚了一些事情,现在需要站出来,解决一些问题。
——
系统惊恐地看着嬴政的表情,“他眼神看起来有点吓人。”
咸阳宫中光线昏暗,此时还是清晨,参政大殿内没有点灯,嬴政的面孔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他的长相不像寻常小孩那样,因为年纪小,所以多少带点可怜可爱。
可能是因为瘦,也可能是因为他眼下有一抹阴青的黑眼圈,那张脸跟纯稚幼嫩丝毫不沾边,反而显得阴郁。
但除此之外,他的脸称得上一声端丽,极其标致的丹凤眼,眼头有上调的弧线,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神光,叫人想起忽如其来的一声瑟响。
接触到他眼神的同时,就是那样,脑子一蒙,耳边一声瑟响。
真奇怪,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眼神竟然叫人联想到这种以音色凄厉而著称的乐器,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划破什么东西。
系统忍不住去看放在桌案上的那顶冠冕。
理智上他知道这是秦王礼服的一部分,九玉垂旒是为了将王与天地分隔开,以示尊崇。
更实际的意义是阻挡外来的视线,使人难以看清王的喜怒,以这种神秘莫测而使人畏惧。
但有时候,尤其是在嬴政看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些垂旒其实是为了封住嬴政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一些隐藏在深处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而现在这些东西全部被翻搅出来了。
系统被一个十三岁小孩看得瑟瑟发抖。
他很想像之前一样相信林久,坚信林久可以解决掉出现在眼前的任何问题。
但这次林久找的借口实在是太敷衍了。
“我就是他。”
这真的会有人信吗?
编也编点靠谱的啊!
光影游移,林久的手正放在桌案上,肤色有玉石一般的触感。
下一刻,嬴政主动把手放在林久手上,他手指稍微有些颤抖,力道很轻,但动作很坚决。
他看着林久的眼睛,眼底因为尖锐的头疼,而沁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还算镇定,但难免带着生理性的、忍痛的颤音,“你就是我。”
系统傻了。
三秒钟之后他惨叫出声,“不是,他还真信啊?!”
嬴政真的信了。
所以他进而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此时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嬴政记事很早,今年他十三岁,十年前他三岁时候的事情,在脑子里模模糊糊还能想起来个大致的轮廓。
无论是在这幼小时的前半生,还是记忆里属于始皇帝的后半生,他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过什么东西。
所以也从来不以为自己得到的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的。
有得必有失。
他已经从这女孩身上取得了一些东西,那此时就是他应该付出回报的时候。
或者是,是他应该给出承诺的时候。
他思索着,模仿记忆里那位始皇帝的气度,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庄重,更严肃。
“我会努力的。”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第一句话还有点磕绊,再说下去就顺畅了很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知道你为了找到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推翻生死,推翻时光,推翻世界。
“从今天开始,我将我的全部,献祭给我的欲望。”
他顿了顿,又改口,“我们的欲望。”
你就是我。
你找到了我,于是我也找到了你。
嬴政嘴唇动了动,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拙于言辞,那些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他已经说不出来更多的话了。
言辞有时尽。
他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也很想找到你。
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时刻,虚弱无力地站在人群之外,是彩色画面里唯一的灰色阴影。
没有人听你说话,没有人看你脸色,你知道你这是一时的隐忍,有朝一日你将要改变这一切。
可是渴求改变本身就意味着你对现状并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