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悄无声息地看着她,这些天以来他总是这样看着她,就好像她比整个世界都还更让他在意。
是,发生了什么呢?
十三岁的嬴政站在生命的起始点,朦朦胧胧地想着【死亡】这个遥远的概念。
在你跨越死亡的那一刻,你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如今你穿着比云霞更绚烂的衣裙出现在这里,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够看见你的存在了。
嬴政仍然在看她,剥离开所有情绪、所有已知和未知的信息,只是单纯地看着她。
他确信自己没有在做梦,但这女孩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幽微的梦。
系统没有注意到嬴政的视线,他在同步林久的思维。
在他视野中,或者说,在林久视野中,公卿、贵胄、秦与六国、咸阳与雍都,这些存在本身全部被无限解析,无限简化,最终简化成一个点。
点与点之间连接出线,线与线之间又拉出横截面。
就这样世界被分割成密密麻麻的点、线、面,相互重叠之后,过分复杂的色彩和线条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晕眩。
而这些点线面还在不停地增加、增殖。
系统试图转开视线,可目之所及全部都是这些东西。
就好像命运已经笼罩而下,他那千万条垂落的触手,已经密密麻麻地占领了整个世界。
面对这样的场景,系统保持了沉默。
他没尝试过这样的高级操作,但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在干什么。
林久截取了这条世界线上了一小段时间线,在此基础上进行推演和计算,她在试图演算出命运的轨迹。
这种推演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系统几乎能听见林久的脑浆沸腾汽化的声音——
如此盛大的推演所需要消耗的算力,足以在三秒钟之内蒸发任何人的脑浆。
那些象征命运的点、线、面似乎已经增加到了极致,复杂到令人眩晕呕吐的画面持续了大约半秒钟的时间。
然后画面开始简化,首先消失的是横截面,然后是线,然后又轮到点。
简直像是被消除笔碰到的墨水笔迹一样,那些点、线、面发疯一般大片大片消失,系统茫然四望,视野开始出现大片的空白。
最后那些空白逐渐连缀成一整片,空荡荡的视野中只剩下最后唯一的一个点。
那个点原本是黯淡的灰色,此刻忽然跳动成刺眼的红色。
与此同时,就在那个灰点跳成红色的一瞬间——
参政大殿中正在议论着的一句话,越过无形的屏障,吹到了系统耳朵里。
“雍都祖庙之中显露凶兆,武烈王的灵位被惊扰了。”
——
武烈王嬴荡,又称秦悼武王。
后世提起嬴政,说他一统天下的伟业,乃是“奋六世之余烈”。
嬴荡就是这六位秦国先君之中的第三位,从谥号中就能看出他这一生的底色。
克定祸乱曰武,中身早折曰悼。
他这个人有丰沛的武德,乃是有名的大力士,又有好战的性情。
在他继位的第四年,他率领军队进入周王室的国都洛邑,在那里与大力士孟说比赛,要举起“龙文赤鼎”。
他举起了那只鼎,与此同时双目涌出血,接着巨鼎脱手,砸断了他的大腿,他因此流血而死。
身死的这一年他二十三岁。
系统在翻资料,翻完之后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嬴荡的生平,就还蛮美强惨的。”
少年继位,在动荡与纷争之中顶着压力坚持与韩国开战,最终打通了扼守在秦国咽喉上的函谷关,为秦国东出中原六国,硬生生开出了一条坦途。
却又在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死去。
但再怎么美强惨,他也已经死了,死期至今约有六十年,埋在地下的骨头都该烂成灰了。
林久所主持的那场盛大推演,最终的结果竟然锁定在了他身上?一个死人?一个……鬼?
系统继续如梦似幻,“我记得这个世界只是蒸汽朋克,不存在灵异鬼怪元素啊。”
所以快告诉我武烈王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异状其实在其他地方。
蒸汽朋克已经很过分了,再加上灵异鬼怪元素,这种高端局是我可以围观的吗!
但林久说,“为什么不存在。”
系统谨慎地又回忆了一遍林久当初使用【女娲】时候的情形,“我没看见你在世界底层逻辑上写入灵异鬼怪要素……”
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系统噤声了。
他想起来了,林久确实没往世界底层逻辑上,写入灵异鬼怪要素。
事实上她根本没对新世界做任何干涉,因为能量不足,想要用有限的能量,撬动尽可能高等级的世界,所以她选择的是放手让世界自行演化。
她只在底层逻辑上写入了一条规则,关于她自己。
【嬴政身边的人会下意识合理化我的存在感。】
因为【我就是他。】
而【我就是他】这条规则又建立在【女娲】的基础之上。
世界因此承认了【女娲】的存在。
这并不算是增添了灵异鬼怪的因素,非要形容的话,大概算是在蒸汽朋克的世界观下,硬生生挤出来了一个用来放置灵异鬼怪的空位。
那么问题就来了,世界为【灵异鬼怪】预留下了一个空位。
林久可以在这个空位上放下【女娲】,其他人当然也可以在这个空位上放下其他的灵异鬼怪因素,例如【嬴荡】。
当然普通人是没可能利用这个空位的,但他们这次的对手恰好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姑且用林久的话,称呼他们为友商,在上一个世界,友商对外表现形式是【神】。
所以在这个世界,他们新的对外表现形式是【鬼】。
系统忍住没有发出声音,身上却已经炸起来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现在再回头去想之前林久列出来的那副推演图表,总觉得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每一只筛孔里随时可能钻出来一只鬼。
唯一剩下的那个红点还在林久视野中闪灭,因为频率过快而变得模糊。
系统正心神不宁,骤然看过去,霎时错觉从中正蔓延开一层不祥的血光。
明明已经锁定了目标,可那种不祥的预感还是挥之不去。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系统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第一只鬼,【嬴荡】。
——
目标已经锁定得确凿无疑。
但没办法处理。
似乎是吸取了第一个世界的失败经验,这次的【鬼】并不像是之前的【神】那样,在降临的第一时间就跳出来攻击和破坏。
而是走了另一个极端,一直稳稳地蛰伏了下来。
而林久比他更稳,没有表露出任何异状。
但嬴政的处境正逐渐变得不妙起来。
武烈王的灵位被惊扰,只是一个开端。
之后远在雍都的秦国祖庙之中,又发生了更多难以理解的怪事。
在武烈王的灵位被惊扰之后,秦国上下都诚惶诚恐,雍都祖庙之中很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
当天嬴政面朝雍都的方向跪了足有两个时辰,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嘴唇都没有了血色。
但怪事并没有就此平息。
祭祀当夜,武烈王的灵位忽然裂开,从中流出来的血在祖庙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
看守祖庙的灵官深夜发现祖庙中供奉的所有灵位都倒伏在地上,浸泡在血泊中,当场吓晕在了祖庙门槛外。
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祖庙中跪着,手脚都浸没在血泊中,一抬眼就看见武烈王裂开的灵位,就摆在自己面前。
那开裂的纹路如同一只从血肉中张开的猩红眼睛。
据说那个灵官年纪已经不小了,乃是秦国宗师之中有身份的长者,从辈分上论还是嬴政的爷爷或者太爷爷。
但总之,经此事之后,倒霉的老灵官一病不起,还未平息的事件再度掀起狂澜。
这次不祥的程度,已经到了可以被称之为大凶之兆的级别。
公卿和宗室们都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要求嬴政做出应对。
于是嬴政在祭祀之后的第二天,无缝开始了第二场祭祀。
大凶之兆一出,公卿宗室都发了狠,于是嬴政也跟着发了狠。
他主动提出,为了彰显诚心,这次的祭祀要持续七天。
他身为秦王,不能这样持久地祭祀祖宗,而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于是决意断除睡眠,每天白日处理国事,入夜就长跪在面向雍都的方位,彻夜不息。
系统在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就震惊了。
人持续四十九天不睡觉会死,但问题不在这里,不管用出什么样的手段,最差就是跪着睡觉,总之嬴政不可能会死。
但嬴政是这种性格吗?
就算现在是他虚弱的幼年时期,只能任人摆布,但他没理由主动要求别人更过分地摆弄自己啊?
很快系统就知道了嬴政为什么做出这样反常的决定。
第二次祭祀开始之后的第三天,雍都祖庙那边又有新的怪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