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就是他要挖出红薯的日子。
和刘彻饱含着情绪的脚步声相比,后面那个脚步声就显得冷静沉稳。
脚步声的主人跟在刘彻身边,很近的距离,步速不快不慢,脚步落地轻捷。
应该是个体型偏瘦,年纪不大,性格内敛的年轻人。或许是刘彻身边的人,伴读,这一类的,不怎么高的身份,但很受刘彻信重。
林久这样想。她不熟悉刘彻身边的人,没见过,因此也就无从猜测这个人是谁。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走入清凉殿。
林久漫不经心地转头一望。
此时正是傍晚,窗棂大开,她身后是浩大辉煌到无与伦比的汉宫落日,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将要燃烧殆尽的,金红两色的海。
就在这个一天之内天空最辉煌的时刻,她回头,望见刘彻带进来的那个人。
和脚步声反映出的信息相似,那是一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沉默的脸,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不怎么说话的人。
林久看向他时,发现他低下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很正常的举措,她现在是在天子寝宫之中,能留在天子寝宫中的女人,都是什么身份?
或许是宠妃,或许是公主,也或许是其他,但无论如何,绝对都是为人臣子不可多看一眼的身份。
可这好像也没那么正常,林久没见过刘彻身边的人,但也猜得出来大致都是什么样子。
身份尊贵的年轻人,日日出入宫室,随侍在天子身侧,心里怎么会没有日益膨胀开的骄矜和狂妄?像这样的年轻人,在天子寝宫中忽然见到一个女人时,第一反应会是低下头吗?
诚然不该多看,可真的能忍住一眼也不看吗?
其他人能不能忍住,谁也说不清楚。但那个随着刘彻一起走进来的年轻人,真的在一开始就低下了头,一眼也没看林久。
看清楚一个人的性格需要多久?只在一眼之间,林久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武帝晚年残暴,屠戮旧臣。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封万户君侯,终得善终。
建元四年跟在刘彻身边的,内敛至此的年轻人,也只有他了吧。
汉武一朝,以军功著称的旧臣中,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
卫青。
刘彻看向林久,叫了一声,“神女。”上前与林久见礼。
卫青也跟着他一起向林久见礼,叫,“神女”。仍然低垂着眼帘。
怎么说呢,系统旁观,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像高中生弟弟带同学回家玩,一起向自家姐姐打招呼的样子。
只是林久这个姐姐过于冷漠了,刘彻和卫青向她见礼时,她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们的面孔,等到刘彻带着卫青去红薯,她也还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刘彻说,“仲卿,你来——”
卫青,字仲卿。
“我们一起来,”刘彻说,“把红薯挖出来。”
然后这两个年轻人就开始徒手挖红薯。
他们合力把那口大缸掀翻了,倒出了大堆的泥土,然后他们就在泥土旁边席地而坐,从这些泥土中找到埋藏其中的红薯。
起先,他们彼此还交谈。但随着找出来的红薯越来越多,刘彻慢慢变得沉默,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全都不说话了,一小堆红薯被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一小堆红薯上。
刘彻忽然说,“神女说,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他笑了一下,“亩产千斤,仲卿你能理解吗,亩产千斤,那是什么呀,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听起来像神话一样。”
卫青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反反复复地数地上的那几个红薯,好像这一小堆红薯在他眼里如山一般多,他挨个把这些红薯拿在手里掂量重量,可又怎么都数不清数目,掂不清重量。
“但是,这是神女说出来的话。”刘彻说,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飘渺,“神女说亩产千斤,就一定会有亩产千斤。”
此时此刻,他下意识看向神女,视线的变化甚至不曾经过大脑,而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看见坐在窗台上的身影,坐在浩荡的落日和层叠的裙摆中间,什么也没在看,什么也没在注意,仿佛遗世独立。
难以形容她这时的模样,但又只需要两个字,就能形容她这时的模样。
神女!
无动于衷的神女。
沸腾的大脑忽然就冷静下来了,是了,刘彻冷静地想,神女不履足红尘,也不在意红尘中的事。她给出红薯,只是为了我。
亩产千斤,这是神迹,是神女给予刘彻的神迹。
然后刘彻忽然警惕起来,因为他看见卫青也像他一样看向神女。
他今天把卫青叫过来,和卫青分享红薯,未来他还会和卫青分享军权,分享很多很多可以分享的东西。
但神女不在其中。
之前他刻意不向神女引荐卫青,就是因为他不想和卫青分享神女,唯独神女,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神女。
可现在,卫青看向神女。
刘彻立刻就想要说些什么,将卫青的视线吸引回来。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卫青已经主动收回了视线,重新将视线落到了红薯上。
刘彻于是也低头看红薯,他们就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转开视线并不存在。
最后刘彻微微一笑,他指着红薯,对卫青说,“仲卿,你看这是什么。”
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
第31章
成名如此之早, 又如此功勋显赫,哪怕是在两千年之后,史书上也还留有对他平生的记述, 这样一个人对后世而言,从生到死原该没有任何隐秘。
可在后世史学家眼中, 他身上又始终笼罩着一个最大的谜团。
两千年之后,举世皆知,大将军卫青性情和柔, 和柔到史书中甚至记载他“谄上”, 便至于此。
史海沉钧,皓首穷经, 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 却始终没人能弄明白,怎么一个性情和柔的马奴,在走上战场之后,他就成了席卷漠北的烈火?
两千年以后,这是未解之谜。
可在两千年之前, 任何一个见过此时卫青的眼睛的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性情和柔, 他沉默内敛,可他不是众人揣测中的水, 他是一坛酒。
刘彻是那种心脏里埋藏着矿脉的皇帝, 他的火烧起来,要么烧遍天下, 要么就烧死自己。
现在他带着卫青来看红薯, 他与卫青分享自己的火。
于是卫青和他一起燃烧。
酒在靠近火的时候,是会燃烧的!
可就算是在燃烧的时候, 他也不改沉静本色,沉默如旧,内敛也如旧,只有那双眼睛,流淌着光和热的眼睛,一直看着刘彻。
对着这样明亮的眼神,刘彻说,“仲卿你说得对,这是军队,我们的军队!”
他的声音兴奋又雀跃,说着他忽然站起来,跑着去拿来酒壶和酒杯,他与卫青席地对坐,中间摆着一小堆红薯,又摆上了酒,四周很多很多泥土,他们就这样简陋地对坐饮酒。
“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更多、更多!”刘彻张开手,像是在向天下张开手。
他好像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卫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问他,“仲卿以为,什么是蛮夷?”
这时卫青在倒酒,先给刘彻倒酒,然后再给自己倒酒。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执起酒杯。刘彻问完这句话,也正执起酒杯。
就在此刻,执杯相对,年轻人的手指扣在青铜的酒器上,古老的、两千年前的酒器,林久从前只在博物馆和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酒具,青铜的酒樽,有夔龙和饕餮的纹路。
这个时代制作酒具的匠人叫做“梓人”,他们掌握的技艺从商朝流传到周朝再流传到秦朝和如今的王朝。他们制作的酒具曾持握在商王、周天子、秦皇手上,现如今又持握在汉武王朝的两个年轻人手上。
两千年的光阴便从这酒具的图案中扑面而来,两千年前的卫青平静地说,“陛下心中早有决断。”
刘彻笑了起来,起先是微笑,后来那笑容越来越放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卫青也笑,这是林久在他走进来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放在时下的审美观下,或许显得过于苍白消瘦。
但他还年轻,脱离马奴的身份不久,他还会再吃很多饭,喝很多酒,吃很多肉。他会长大,会变得健壮。
健壮到主宰汉武一朝的战场。
而现在他和刘彻一同执起酒杯,他们对视着,忽然同时开口,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我大汉之外,俱是蛮夷!”
然后他们同时大笑起来,伸手拍着彼此的肩膀,年轻的面孔,放出燃烧一般热烈的光彩。
像是在向未来五十年,许下一个关于天下的誓言。
此时是建元四年,剑未磨砺酒未凉,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尚未拉开序幕,将来要上马北狩的将军和名传千古的君主都还是年轻人。
他们在汉宫秋天的宫殿中持杯相笑,杯子碰撞在一起,敬这一场君臣相得,天下在望。
此情此景,应当被收入画卷中,待多年以后功成名就,打开画卷,还能在泛黄的绢帛上,看到彼此年轻时的笑脸。
“恰当时我与汝俱少年。”
恰当时,刘彻与卫青,俱是少年。
而在这个时候,林久依然坐在窗台上,从大开的窗棂中,眺望无垠的天幕。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黯淡,雁过长空,发出拉长的叫声,树的影子落在宫室前的台阶下,在宫室的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蜡烛燃烧时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