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
这是神女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神女知道我的名字。
刘彻意识到, 这个事实并未让他感到诧异。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神女,汉宫中也不会有人直呼皇帝的名讳,可神女就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神的眼睛,是从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睛, 于是天地之间全部的事情都在这样的眼睛里纤毫毕现。
这其中能被神记住的有多少?被神记住的这些事情里,关于凡人的又有多少?关于凡人的这些事情里,单独一个凡人的名字, 又能占据多少位置?
如此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低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 就在神女叫出他的名字的同时,降临在了刘彻身上。
是, 不一样的。
刘彻想, 在神女眼中,他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理解这份不一样,曾经也试图揣测过。
天地风雨,万载沧桑,神女的眼睛看尽过去未来, 看尽海内寰宇。
这样的一双眼睛,看到今朝今世, 这样的视线,聚集到了今朝今世的一个凡人身上。
静静地, 看着, 一个叫刘彻的凡人。
想到这里时,刘彻恐惧得牙齿都在打颤, 仿佛有鬼魂在这一刻立在他面前, 他看不见却以本能察知到微微的声息,于是浑身寒毛都立起来, 于是正襟危坐,汗流浃背。
当晚侍女从帝王的寝宫中,抱走了一套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冕服。
从那以后刘彻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视线是有重量的,而神的视线,那如天倾地陷一般的重量,更是能压垮人的骨头的。
那种天地向你挤压而来的恐惧。
可有时候他又忍不住去回味这份恐惧的余韵,当天地之间唯有他能品味这份恐惧,那么恐惧的滋味仿佛也变得甘美。
毕竟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方才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语气过于柔和,因此显得欲言又止,仿佛有未尽之意。
其实没有。
他已经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了。
神女佑我。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神女不在意任何事情,可神女一定会庇护我,这就是她从天上走下来,履足人间的全部理由。刘彻就是这样坚信的。
他的祈求,理所当然得到回应。
刘彻低着头,闻到香气,看到裙角蜿蜒的藤蔓。
然后,他看到流水般的长发。
神女慢慢地,慢慢俯身。
刘彻跪坐在地上,而神女伏在他膝上,那种姿态,简直堪称柔顺了。
她的衣服又变了,有时候神女是会莫名其妙地换衣服,刘彻从没看懂过那些华美的天衣是如何在她身上更迭的,他也从来不敢多看。
可此时他不得不看,神女仰着脸,由下而上地看着刘彻,这个视角得以让刘彻很方便地俯视她,于是清晰地看见她散落的黑发,盘绕在发间的青枝绿叶,攀生在雪白裙裳间的浓绿藤蔓。
【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薜荔为衣,女萝为裳。
她凑近时,香气变得更浓,仿佛要将光阴都凝固于此,再不流转。
刘彻直起腰背,最后他不得不站起来,因为神女还在凑近。起先她伏在刘彻膝上,然后她仰起脸,仰起脖颈,最后又仰起脊背,于是刘彻只好站起来,否则他就要碰到神女的脸。
很难形容她的动作,有点接近水中的鱼和地上的蛇,总之和人没有关联。
同样很难形容她此时的神情,不是看不清楚她此时的面孔,而是不确定是否还能以凡人的言辞去形容她此时的面孔。
她的左侧脸颊上开出一小簇花,青色的蕊,近似透明的玲珑花瓣——为什么开在左侧脸颊,不知道,无法理解。
眼尾眉梢都飞出青红两色的彩色线条,刘彻看得很真切,上青下红,两条细长的线条并列蜿蜒向额角鬓边,隐没在发丝掩映之下。
仿佛有蝴蝶在此时飞过心脏,于是刘彻恍然记起,似乎是有这样的事情,他似乎曾听闻,在比上古还要更早的时代里,在天地玄黄之前,人以青红两色代指天地。
上青下红,上天下地。
那是从神明的国度流传而出的言辞吗?是不是在神明的国度,天是青的,地是红的,神人履足其中——
说,“给我。”
神女在说话。
神女说话的时候,仿佛有透明的花瓣在她唇齿间张合。
香气更浓重了。
刘彻简直要以为自己站在长满藤蔓和花的山间,而不是汉宫中的宣室殿。
神女只说了两个字,奇异的是,他立刻就懂了应该怎样做。
神女说,“给我。”
这并不是在向他索求什么东西。
神女从未向他索求过任何东西,今时今日他也没办法为神女献上任何东西。
所以,这不是索求,而是赐予。
赐予什么?
他向神女祈求庇护,这一场赐予便是神女给与他的回应。
关于土地,关于种植,关于——
此时大地上,生长最多的,黍!
刘彻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动眼神,他保持着和神女对视的姿态,他站着,神女跪坐着。
他说,“拿一粒黍实来。”声音稳定乃至笃定。
神女并未有走向田间的意向,因此这一场赐予并不是要给此时天下所种植的所有黍,而是更少的,可以被搬上宣室殿的,一些东西。
像此前在上林苑,那个有月亮的夜晚,神女亲手递给他的,红薯的种子。
所以此时需要的也只是黍的种子,一粒黍实。
刘彻的声音并不大,但立刻就有侍臣从宣室殿上走下去,有一点脚步声,但极其轻微。
很快,走出去的侍臣又回来,衣冠不乱,向刘彻奉上的,却不是一粒黍实,而是盛放在漆盒中的,一整盒晶莹饱满的黍实。
侍臣双手将盛着黍实的漆盒放在神女和皇帝身边的漆案上,低着头,垂着手,倒退回自己的位置,像陶俑一样立着不动了。
刘彻以眼角余光看见了侍臣拿来的这不合吩咐的东西,却没有说什么。
就像他擅长读懂神女的言辞一样,他身边的侍臣也擅长读懂他的言辞。
他说要“一粒黍实”,可神赐予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君王不好在神女面前表露出贪婪的一面,可侍臣端上来的这一盒黍实,已经将他的贪婪表露出来了。
既然是赐予,就请您多多地赐予,倘若只有一粒黍实,那要多久才能结出足以在天下栽种的种子呢?所以,不要只给我一粒黍实,这一盒黍实,请全部给我。
就是这样的意思。
林久将手放在漆案上,不再看刘彻一眼,而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漆盒中的黍实。
系统已经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晕头转向地说,“就是,为什么,刘彻突然要一粒黍实,然后又端上来一盒黍实?你说得那么含糊,难道真的是向他要黍实吗?是要干嘛啊?”
林久说,“也不是在向他要黍实啊,其他的也行,都一样。”
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刘彻看起来比较偏爱黍,所以那就从黍开始吧。”
系统说,“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林久忽然半转过身,抓着刘彻的袖子,几乎是粗鲁地将刘彻扯向漆案前。
她没有说话,但刘彻依然懂了她的意思。
刘彻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他说话时,语气很镇定,可他的嗓子完全是嘶哑一片。
说完这句话,他才踉跄着跪坐在了漆案之前。
几乎是在他话音尚未落下的时刻,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她向面前的黍实说话。
她向面前的黍实下令!
系统懵住了。
系统懵住了!
他想起【山鬼】套装自带的技能。
操控植物,一个很有缺陷的技能,只能操控一株植物。
在【超级加倍】卡缺货之后,这个缺陷成为了系统劝阻林久不要选择【山鬼】套装的理由。
因为植物本身是孱弱的,无数株植物聚集在一起,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可是单独一株的植物,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系统就是这样想的。
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系统对【山鬼】套装的价值评估,聚焦在攻击和防御的范畴。
可是。
既然【山鬼】套装能控制一株植物做出攻击和防御的举措,那林久当然也可以用它控制一株植物结出更多的果实、留下更好的种子。
是啊,怎么不可以呢。
甚至林久可以用它改变植物的生长环境,使生长在旱地上的植物,结出可以在水中生长的种子。
在这样的技能,不,当【山鬼】的技能被这样应用,就已经超出了技能的范畴,而真正企及了神迹的领域。
轮休耕作算什么,两千年之后的科学技术又算什么,在这种蛮不讲理的神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