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睁了一下眼睛,很短暂的一次睁眼,几乎转瞬即逝。
这一瞬间,系统的思维像雪后的平原一样苍茫干净。
他镇定的——镇定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想,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彻底,他一直弄不清楚应当怎样与林久相处,那一瞬间他彻底懂了。
什么游戏少女,什么屠神,都是假的。
她就是神。
不可记忆,不可触碰,不可思索。
那样的,与其称之为神,更应该称之为怪物的东西。
天空中的眼睛开始增殖裂变,苍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眼眶,渐渐张开一线浓金的眼裂——
系统躺在地上,如果一颗头颅也能用躺这个字来形容。
他嘴里流出很多血,分不出是舌头还是嘴唇的血。
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这句话是铁则。
为了吃掉神,林久真的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系统呆呆地想,吞噬,他还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用他那点能量,竟然真的能撬动这么大一块的神。
他想到林久一直说饿。
或者不能称之为想到,天空中力量在暴动,但他没有余力去确认了,林久进入了一种失控的状态,此时她的风暴眼,系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她的狂潮中,他没有被攻击,是被麻烦更棘手的事情。
他被林久的疯狂和林久的记忆所浸染。
他触摸到这个怪物的一生,她在深黑的世界饿了那么那么多年。
他触摸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她那么年轻就死得那么悲惨。
“真的是游戏玩家啊。”系统喃喃说,但没有任何人能读懂他此时含糊的口型。
更多的记忆碎片冲进他的脑海,他意识到更多的事情。
林久方才忽然跟他说了很多话,他本应记得这个人从不说多余的话更不做多余的事。
所以是有目的的,因为要调动全部的力量,撬动那个神,所以那一瞬间,林久对他的束缚是敞开的。
林久整个人当时都是敞开的。
他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他当时被那些话刺痛了,他运转着林久的思维模型,他自己的思维被压制住了。
神也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神被那些眼睛迷惑了,具有思维能力的神,在那一瞬间也被林久的话语迷惑了。
他和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句是真话。
神一直很想探究他积攒能量的方式。
应该笑吗,这种时候?系统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神也在听那些话啊。
所以他们都跌进了那个陷阱,放弃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而在更早之前,他搭建了林久的思维模型,贪婪地想要用林久的眼睛看世界,却忘记了装上别人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就已经被林久,被恐惧摧毁了,他否定了自己,他按照林久的思路走,所以他必输无疑。
故意的。他不清醒地想,是故意的吗?
思维模型的搭建,林久引君入彀,而他还在沾沾自喜。
他主动向林久敞开了自己的大门。
经历过一万个宿主,最后一个宿主是个赌徒。
她坐在赌桌上,一直冒险,一直嬴。
这一场豪赌,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他是有机会察觉异常的,可是他错过了。
——
卫青抬眼,向上看。
神女的眼睛在流血。
他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看着神女的时刻,神的美貌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神女,他站在刘彻身后,一直规规矩矩的低着头。
是因为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忘记了。
不该看的。不该看吧。
卫青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一直把衣服穿得很严谨,马奴出身却遵循最苛刻的礼制。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腕,更别说手臂,像年轻女孩那样,他习惯把自己的身体藏在衣服里。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神女曾经在他手腕上,涂了她自己的血。
想这些时他一直看着神女的脸。
不该看。
但是一直看着。
然后,他开始,神女睁开眼,立刻又闭上。
卫青愣住了。
他的思维在此刻变成一片苍茫的雪原。
血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慢慢流淌过雪白的面颊。
卫青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豁然站起来。
此后回忆起这一天,刘彻都要忍不住赞叹卫青的镇定和冷静,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大将之风,也不过如此了。
但当时卫青只是稳定地,像是被摄魂了一样,稳定地走出清凉殿。
“陛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彻的眼睛。
下一刻,刘彻面色巨变。
第6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顶着一个大脑袋栽倒在地上, 呆愣半晌,忽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到头来卫青还是一个死啊, 这算不算我赢了?你很在意他吧,可他还是要死掉的, 你看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没办法去改变的。”
他越说越兴奋,脸颊泛红,嘴唇也浮出血色, “你是神女又怎么样, 你难道就没有妥协过?神难道就无所不能、能——能——”
慷慨激扬的演讲断在喉咙里,系统讲话的流畅度忽然就从短视频卡顿成了ppt, 他呆呆地看着林久睁开眼睛, 又看着卫青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凉殿的门口。
被林久吃掉了大部分躯体,对他的影响显然很大,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能让卫青走出去?你在想什么啊?”
他不是在关心卫青的死活,起先他竭力诱导林久杀了卫青, 是试图以卫青的死亡煽动起改变世界线的蝴蝶翅膀,从而召唤神的降临。
而现在神都死成一把灰了, 卫青是死是活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卫青走了,你怎么办啊!”系统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林久已经没再束缚他了, 他可以随便说什么做什么。可系统并不觉得松快, 只觉得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怎么去形容林久此时的状态呢,系统想到他曾经见过的一种蟒蛇, 嘴巴可以张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吞下比自己的身躯还要更庞大的猎物。
狩猎这种蟒蛇的人往往把进攻的时机选在蟒蛇吞掉猎物之后,因为蟒蛇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来消化猎物,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它吃撑了的臃肿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但掐算时机也需要高超的技巧,因为这种蟒蛇会在吞下猎物之后,用最后的力气爬回巢穴,在那里它们可以安全地度过消化期,人类或者任何东西都不能在巢穴的保护下伤害它们。
系统不知道林久的巢穴在哪里,他试图猜测过,想或许林久吞掉这个大块头的猎物之后就会脱离这个世界,可林久没有走,她把最后返回巢穴的那一点力量用在了卫青身上。
倘若当时她不睁开眼睛,卫青就会像系统所说的那样死掉,一介凡人是没办法在神与神的交锋中幸存下来的。
可现在她睁开眼睛了,卫青走出去了,“你怎么办啊。”系统呆呆地又说了一遍。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系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四面八方安静得吓人,想随便发出点声音打破这片岑寂。
或许是响应他的想法,那两声笑落下之后,他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如同有鱼跃出水面。
系统整个脑袋都变得僵直,眼球缓缓地、缓缓地转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是宫殿的深处,当然没有什么水面,他看见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血水——水位看起来比先前要高一些,但仍然只算得薄薄一层——但果真有东西从血水中跃出。
那一声响动只是个开始,很快此起彼伏的响声哗啦啦响起,数之不尽的东西在血水中游动,从血水中跃起,溅开成串的涟漪。
血水中游动的当然不会是鱼,这世上也没有圆形的鱼,那东西是——一枚一枚细小的眼珠!
系统竭力克制也无法控制住脸颊上竖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所见的这一幕,简直是噩梦,林久已经没再流血了,神也没有血留下来,所以血水的水位怎么会上升呢,那当然是里面多了点东西,现在那里面全部是密密麻麻圆滚滚的眼珠。
在那一场战争中,林久以白泽的万千眼珠撕开神的身躯,天空碎裂之后它们掉落在血水里,可这时候的眼珠已经不能说是属于神女的东西了,神最后的残骸就遗留在这些眼珠里,所以神女没能把它们收回去。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神女吃剩的残羹?系统麻木地想。
就在他冒出这个诡异的念头的同时,那些眼珠忽然躁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从血水里跃出,光滑表面裂开缝隙,从缝隙中长出一口尖细的牙齿,发出尖利的噪音。
系统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颤颤巍巍地叫,“林久?”
没有回应。
“神女?”
还是没有回应。
系统的心脏一下子沉坠到了最深处,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心脏可言了。最糟糕的情况正在上演,林久已经完全沉溺在消化中,她现在连这些眼珠都无力去控制,和没有及时返回巢穴只能瘫倒在半路上的蟒蛇有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
而且,系统眼睁睁看着血水缓慢而确凿地下降,不是血水总量在减少,而是地面在下沉,尖牙啃噬石头的声音像是一把刮擦脑髓的匕首,蠕动的眼珠使得血水如同煮沸一般疯狂翻涌。
脱离了控制之后这些东西已经疯癫到开始啃噬地砖了!
系统这下真的哭出来了,“你把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吗?我现在这样跑也跑不掉,什么都干不了,你死了不要紧,但我还想抢救一下啊。”
一阵风吹来,耳边传来的声音忽然变了从啃噬石头的尖锐刮擦声变成一种类似哀嚎的声音,如同鬼怪夜哭。
扑通扑通的水声密集地响起,那些原本沉在血水里的眼珠发疯一般往上跳,跃起的弧线使人想起浮光跃金这样美好的词语,可看着猩红的血水和跳起来的怪模怪样的眼珠,和那样美好的词语关联起来,反而更显得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