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想得更多一点,他看出来君侯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但也没有不觉得奇特,因为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边陲百姓与匈奴结有血仇,不共戴天。可长安城远在帝国心脏,远离战火的侵扰。
君侯又出身显贵,匈奴兵锋再盛,也不能惊扰城中贵人的美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恨意。
再后来君侯身边就多了一个护卫,相貌被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从不开口说话,只是跟随在君侯身边。
至此赵平仍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是君侯的家将,前来护卫主君而已。
直到此时,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俘虏的匈奴人斥候的身份,君侯对匈奴人军力分布出乎意料的熟悉,以及那个所谓的家将……
当时他正如同往常一般默默跟随在君侯身边!
赵平的手一抖,杯中的酒泛起涟漪,背后觉出微微的寒意。
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想法的对错,那个所谓的家将死在了乱军之中,没能活着回来。
可他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君侯真的有一双眼睛,即便不是鹰的眼睛,却也如同高悬在青天之上一般,洞悉了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他身边的人仍然在喝酒和谈笑,话题依然围绕着君侯展开。
他们说冠军侯胸怀旷世的武德,他不仅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广阔的大漠和戈壁之间洞悉了匈奴人的弱点,更有着猛虎的勇武,悍然撕咬向匈奴人的弱点,立下了直达天听的奇功。
猛虎的勇气。赵平背后又觉得一阵寒意。
当时和他一起跟随在君侯麾下的有八百骁骑,然而如今只有一百多人能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些话。
其他的人或死在乱军之中,或与同袍失散。而在那样举目皆敌的战场上,失散其实就代表着死。
这样惨重的损失比例说出去会让所有人都骇然变色,稍微懂得些许军务的人也要厉声叱责“荒唐”。
不是因为死的人太多,而是因为死伤至此,容易使军卒哗变。
赵平上过战场,懂得这些事情,知晓军队中并不全部都是能上战场的战士,一只十万人的军队,或许其中只有三四万人的战士。
其余都是用来照顾马匹、运输粮草,或者做其他琐事的役夫。
而战场上死伤的往往都是战士,因此寻常军队死伤一成就会撤退,死伤两成便有溃败的风险,死伤三成以上往往就要哗变。
卫侯声名煊赫,此战也不过斩杀了匈奴大军中的两成而已,便引发了惨烈的溃败。
而君侯麾下的八百骁骑此战足足损失八成有余,却依然平安回来,并立下不世的奇功。
这八百骁骑的指挥官甚至只是第一次踏上战场。
何止凶险,简直命悬一线,不是士卒的命悬在一线之上,而是指挥官的命,因此身边的下属随时可能哗变,杀将投敌。
其实一开始局势并没有这样凶险,偷袭匈奴军队的后方施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多少阻挡,轻易就杀了很多人,又放了火。
当时匈奴的大军已经有了溃退的迹象,他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功绩,而且也已经死了很多同袍,赵平都以为君侯要带着他们回去了。
时刻关注长官是赵平的习惯,虽然在战场上,他不能像平时那样看得清楚,但也一直有留意君侯的动向。
得到的结论是君侯武艺高超,而且杀匈奴人很利落。
当时赵平觉得疑惑,他仍然记得君侯是长安来的贵人,年纪不大,而且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他固然跟随在君侯马后,又觉得君侯的决策奇异,但也并没有对君侯在战场上的表现怀抱期待。甚至已经做好了舍身护卫君侯的准备。
出身微贱的兵卒第一次走上战场时尚且有迟疑和软弱的时候,更何况是君侯这样的身份。
他的骑术和武艺固然出色,可难道还指望他如同老兵一样麻利地杀人吗?
可是他真的麻利地杀人,脸上身上都溅上血,而且不以为然。
赵平想着这些事情,紧接着就看到君侯侧过脸,用手抹掉脸上的血。
他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君侯丝毫没有要撤退的准备,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矛,而后长矛落下,指着一个方向,嘴里轻声说,杀。
说这个字时,他声音真的很轻,赵平怀疑身边的同袍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他举起的长矛和他眼睛里闪着的寒光。
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迟疑,兵锋所指,所有人都跟随在他马后。
这是兵威,长安来的十六岁的贵人,在一次驱驰中就立起来的兵威。
赵平跟着他冲杀向那个方向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要俘虏匈奴的那个王子。
从前他听说过所谓绝世的猛将,实则是天上的星辰降生在人世间,生来就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从前秦国白起如此,后来淮阴侯韩信也如此。
但赵平没有见过这些已经死去的名将,也并不信这样的话。
但那时他信了,因为他真的看见将星在升起,就在他身前,策马挽弓,逐渐地升起。
说起来极其玄妙,撤退时看到所剩无几的袍泽时更玄妙,但后来赵平逐渐也想明白了,之所以他当时没有哗变,甚至没有起过哗变的心思,其实是因为不甘心。
立下了如此绝世的奇功,回去就能封妻荫子,怎么能白白地葬送在半路上?从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取得功勋,人一生有多少次这样的战机,又有多少条命能这样拿来赌!
不甘心啊。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君侯乃是长安来的贵人,尊贵不凡,赵平本能地觉得在他身前矮下一头,更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
而等到深陷敌营之中,觉出胆怯时……倘若背叛君侯,这样的贵人,会被不惜一切地报复吧?
就是带着这样的念头,赵平最终和君侯一起回去,还带着匈奴的一位王子。
是回去之后,赵平得知了君侯真正的身份,莫名地他又想到君侯此前指着盔甲说,这个嫖姚校尉得自天子亲封。
当时他也猜测过君侯的身份,什么样的贵人能得到天子亲封的官职?
后来知道他是卫侯的外甥,多少人求索半生,到死也难以眺望一眼未央宫的檐角,而他何止得到天子的亲封,甚至自幼就在天子身边长大。
非刘氏的族裔,尊荣至此,便也已经是极限了吧。
赵平又想起战场上的事情,想着君侯的身份。他比寻常人想得更多一些,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更深一些。
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心里想,他真的要见证一颗星辰的升起了。
——
“霍去病的时代开启了。”系统轻声说。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旁观这样的历史事件,使他觉出一种沧桑又雄壮的意味。
林久默默静坐片刻,忽然抬起头,隔着厚重的宫墙,望向一个方向。
此时未央宫中,夜色纁浓。烛火煌煌处天子正设宴款待功臣。
第81章 持花07
林久站起身。
她走出清凉殿时, 月光照落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宫殿的台阶上,拉得长长的, 一直长到影子显现不出来的阴影深处。
当她走动时,带起微微的风, 衣袂晃动着,影子也微微地晃动着,带动着阴影似乎也微微在晃动。
一时间就好像所有的阴影都化为了她的影子, 月光之下所有的阴影都牵连着她的裙摆, 凡阴影所至,她的耳目无所不达。
——
灯烛之下, 盛宴正酣。
刘彻高坐主位, 举杯与满座宾客遥遥相敬,而后满饮下一整杯酒。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天子今日出奇的高兴,他的脸发红,笑意在他脸上荡漾着,就像是太阳的光辉荡漾在水面上, 放着喜气洋洋的红光。
他大声与左右谈笑着,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烛火照在他脸上,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孔一扫往日的喜怒不形于色, 那种神色简直已经超出高兴的范畴, 而更应该称之为兴奋了。
没有人觉得怪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得懂天子为什么露出这样的容色。
他们悄悄地看向主宾的席位, 那里坐着一个沉默而内敛到不怎么起眼的, 但时至今日就算他再沉默再内敛,满朝上下, 帝国上下,也再没有一个敢于轻视他的人。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以军功而取得万户食邑的大汉军神。
继元光四年,从匈奴楼烦王、白羊王所部手中夺取河套之地。
沉寂三年之后,卫侯此次率大军西出定襄,正面击溃匈奴各部聚集起来的数万军队,歼敌上万,俘虏无算。
迫使匈奴大军退守漠北,将漠南漠北的匈奴人截断成了两截。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一战彻底肃清了定襄郡的匈奴祸患。
疆土安定曰定,辟地有德曰襄。
昔年高皇帝于此地设郡,郡名取“定襄”两字,其中深意,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平息此地经年的动乱。
如今汉室国祚传承七十年,白登之围的耻辱未远,高皇帝的野望终于实现。
这是值得开太庙写祭文将此功绩上禀列祖列宗的大事。
当然值得高兴!值得兴奋!值得一饮百杯,以醉相贺!
但他们所有人都猜错了,对于刘彻来说,定襄的事情自然值得高兴,但还不至于高兴到这样的程度。
他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失态过了,每天高坐在宣室殿上朝纲独断,喜怒无形,皇帝本应该是这样,但今天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狂。
他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
因为实在是太珍贵了也太难得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在今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抓住了神女的裙角。
很多年以前,他就堪破了神权的本质,试图以皇权进行模仿。
这并不难,在他眼中神女固然威严而且高不可攀,但她的行事并不机密,在刘彻眼中一瞬间就能找出她无数个破绽。
倘若将这些破绽一一仔细地阐述,系统会听得直冒冷汗。
但刘彻依然以无比的谨慎去做这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因为固然神女有无数的破绽,但她的权位却也不是假的。
暗地里他已经默默地将这件事进行了很多年,其中有成功有失败,更有伴随始终的不安和忌惮。
刘彻至今还记得神女曾经带他观天视地,那一次他得以短暂地以神的视线俯瞰山河,并据此画出了一册《山河社稷图》。
时至今日那册图画依然被刘彻珍藏在身边,他用这册图画来提醒自己,神女有观天视地的眼睛,要随时做好她看到一切、看破一切的准备。
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仍然选择篡权神权,这件事情简直就凶险得像是脱掉鞋子在刀尖上走路。
但刘彻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更因为他坐在不得不做这种事的位置上。
刘彻还没有忘记神女始终垂涎他的血肉,他没有要与神女为敌的想法,并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