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服色各异的怪人被内侍领着,走上宣室殿,人群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些怪人, 或者更应该将他们称之为“奇人异士”, 是刘彻这些年暗地里在民间搜罗来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师,也有从深山里请来的方士, 还有长着六个手指和三条腿的异人。
这些人被汇聚到长安城中, 平日里享用着堪称优越的供奉,如今终于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有人都明白,是到了他们要为天子效命的时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天子,只是见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内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态。
片刻之后, 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内侍开口道, “陛下有疑,愿向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实在地说, 如今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们, 将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赶猪一样赶过来, 使得他们中每一个都摆不开原有的排场。
可是“求教”这两个字, 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态的意味。
没有人轻易开口,都在等待下文, 想要知道天子对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内侍,可是内侍的嘴唇只是抿着,久久不再张开。
已经没有下文了。
这就是陛下给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这十个字,就是这个题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个浑身长满了奇怪毛发的人离开人群,独自在角落里烧起古怪的烟雾,又念念有词地在宣室殿中走来走去。
内侍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看着。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开,做起种种奇异的举动,宣室殿中一时群魔乱舞。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是那个浑身长满奇怪毛发的人,率先走到内侍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内侍愣了一下,随后他看了这个怪人一眼。
宣室殿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怪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紧了牙齿。
他看出来内侍那一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铁器相碰撞的声音响起,一队穿着甲胄的侍卫从门外冲进来,把那个浑身毛发的怪人压倒在地上。
内侍退开了两步。
一个侍卫高高举起剑,然后再落下去。
血喷出来,人头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嘴角得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着茫然。
当殿枭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他额头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来。
和这群出身乡野的奇人异士不同,主父偃是读书人,他学过纵横之术,学过易经,学过春秋,学过百家之言。
但没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见,他学过的这些东西就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铤而走险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腹中的学识,自信并不输给前朝和贾谊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坚信,只要给他一个面见陛下的机会,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但现在宣室殿上见了血。
主父偃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见这些人并非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是要求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
主父偃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其实是个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游学时到哪里都被当地的读书人排挤,到了长安城之后也被排挤。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譬如现在,所有人都还在皱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问题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那个人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对内侍说的话引动了陛下的怒火,须知陛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谁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异术,谁就死得越快!
而关于神鬼的异术,陛下的怒火和杀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主父偃额头上滑落,他意识到他触碰到了一些禁忌的东西,他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又有人被侍卫按在地上砍掉了脑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固住。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已经不再有人敢于主动上前向内侍说出自己的结论。
但内侍等待片刻之后,开始主动点人上前。
又一颗头颅落地,血从腔子里流出来,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此次前来,是冒险,而并不是送死。因为他手中其实掌握着一张底牌……他的视力很好,据说冠军侯霍去病有鹰的视线,主父偃自认为自己的视线之锐利,即便比不上冠军侯,应当也相差不远。
从前他游学时,很多大儒厌恶他而不肯为他解释先贤的书籍,主父偃就站得远远的,偷看大儒在书中做下的批注,就这样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昨夜他为如今的境遇所苦,长吁短叹难以入睡,爬在墙头上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难以言喻时——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给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气。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往内侍身边走,而是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临淄主父偃,拜见陛下。”
他此前环顾四周正是要找隐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杀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着这些人头颅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唯有叫陛下听见,方才能发挥出这些话应有的价值。
诚然他实则已经懂了陛下为何发怒,又为何杀人。
但他不敢说。
这是当世最尊贵最残暴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根本不敢参与,因为一个字的不谨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没有关系,不解决问题也无所谓,毕竟陛下只是想要杀人泄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该杀的人,要向陛下献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主父偃额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来,但他并不抬手擦拭,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我曾经听说,燕王和他的女儿有不正当的关系。当我路过燕王的封地时,刻意前去打探。”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这句话,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经家喻户晓。陛下明鉴,这实在是违逆天理人伦的大罪过,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代天施与惩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刘彻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容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
——
所谓的奇人异士都被带了下去,侍卫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来,撕掉的帷幕也都被从地上收了起来。
除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复了往常庄严肃穆的模样。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与天子相对跪坐,呼吸都放得很轻。他感到头晕目眩,生怕此时是在梦中,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想起贾谊,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张仪和苏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来所有的读书人都站在他身后,汉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绝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视着他。
主父偃的眼睛渐渐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要于此拔剑出鞘,剑指公卿的高位!
——
“又一次见证历史,主父偃要向刘彻讲出自己对于推恩令的设想了。”系统轻声说。
他跟着林久的视线一起关注宣室殿中的刘彻,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结论,刘彻这次被刺激得有点大发了。
——
宣室殿中,君臣对坐,相谈甚欢,回顾往昔,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嘴巴就干渴起来。
刘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手势,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水走上前。
刘彻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在汉宫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时候,竟然没有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而是还要呈递上来。
但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确实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对,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别。
电光火石之间,刘彻想起来了,汉宫中的酒具,连带着茶具,等等一应器具,都已经陆续从青铜器和漆器,换成了铁器。
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着这些亮晶晶的铁器还觉得心情愉快,未来有无限可能,今天再看着这些铁器,却开始烦躁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刘彻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想砸东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独自枯坐在清凉殿中,神女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个晚上,刘彻什么都没做,只是反复在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无论神女还回不回来,抑或者是怎么回来,他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心中纵有惊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输得太惨。
但他失败了,
神女出现的那一刻,刘彻面无表情地抬头,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神女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个面如平湖的静默姿态。
他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刘彻脸色大变,手中更是传来“哗啦”一声,一册纸简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半。
其实神女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从月光下走来而已。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换衣服了,或者不应当说是换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