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约卫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
董仲舒说,“博望侯毕竟是陛下的鹰。”
东方朔深以为然,心有戚戚,“博望侯表面上浓眉大眼,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样恶毒的心肠。”
董仲舒沉默片刻,“你是不是想歪了?”
东方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牛头不对马嘴道,“已经得到了侯爵的高位,却还是觉得不足够么?”
他似乎听见董仲舒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又似乎只是幻觉。
是在很久之后,东方朔走在路上,忽然停住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倾国之战,这是机密的大事吧。
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没传出未央宫,就已经为董仲舒所知?
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就像是一道漆黑的帷幕。
——
这时候张骞正站在漠北的寒风中。
他身为监军,却不在军中,而是出现在这里,身后只带了一个牵马的侍从。
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有人骑马过来,遮住了脸,但显而易见是匈奴人的打扮。
那人下马走到张骞面前,低头致意,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先生,很久不见了。”
张骞袖着手笑了笑,“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话音落下他就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袖口不一会儿就染上了斑斑的血迹。
来人静静地看着他,“先生的来意,是想要说服我侍奉你们的皇帝陛下吗?就凭先生这老病之躯么?”
肺腑间翻涌的疼痛和血气渐渐平复,张骞笑了笑,“我们的陛下恐怕并不在意殿下。”
来人沉默片刻,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了,先生为什么找到我呢。在这种时候,你们的军队像阴云一样铺天盖地,就算是想要兵不血刃的结束,先是你也应当去见单于。”
张骞又笑,“我今天见到的人,难道不是单于吗。”
来人的眼神凝住了。
张骞视若无睹,“我听说过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弑父杀妻而上位的故事。”
来人沉默片刻,“明白了,先生是听说我尊崇冒顿单于,因此想要说动我效仿冒顿单于弑父。可跪在你们脚下的冒顿单于,也还能算是——”
张骞打断他,“冒顿单于?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忽然响起金铁铿锵声,来人拔刀出鞘,冷铁的光照在张骞脸上。
这没什么好诧异的,今天这一场谈判原本就有大凶险。
对方带刀而来,谈的是弑父,篡位,归降,灭国这样的大事。
而现在谈崩了,那杀人灭口也属正常。
但张骞仍然在笑,对那把刀视若无睹,“之所以提起冒顿单于,是想要提醒殿下,此次领兵之人的身份。”
“当年冒顿单于围高皇帝于白登山上,驱之如驱牛马。如今殿下觉得自己在那个人面前,和牛马又有什么分别呢?”
久久的沉默。
匈奴的王子收刀回鞘,低声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没有冒顿单于了,可你们还有,”他顿了顿,有点生涩地说出那个名字。
“霍去病。”
张骞只是微笑。
来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摘下蒙脸的布巾,脸上有索然的神色,“我没有见过你们那位侯爵,可如今见到先生,也就可以遐想他的风采了。”
“面色不改,拔剑生死。先生的镇定比我手中刀剑还更可怕啊。”
“倘若汉军之中都是如先生这般神勇之人,那我再坚持下去,反而显得愚蠢了。”
张骞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与霍侯之间的差别,就像是云和泥一样分明。”
他无意再多说,转而道,“殿下往后会明白的,长安城是好地方,与朔方原相比,就如同神人居所一般。”
“神人居所。”来人细品了这四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长安真是那样的好地方,先生如何还愿意再回来呢。你们汉人,难道真的就不怕死?”
片刻的沉默。
张骞笑了笑说,“我也怕死,我也不想回来。可未央宫中传我听钟啊。”
来人又骑马走了。
张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真切切地露出笑意,“幸不辱命。”
他骑马赶过来,只是说了几句话。
但其实陛下任命他为监军,也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而已。
牵马的侍从走上前来,张骞看他,又笑,“霍侯的武威,比军队还更有用。”
侍从掀开蒙脸的布巾,赫然露出霍去病的面孔。
与他的名声相比他本人看起来真是年轻得要死。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高位,身上竟然丝毫不带张狂和傲气。
被人那样夸奖了,脸上也不露出喜色,反而向张骞说,“博望侯单骑冒险,神勇至此,也不必妄自菲薄。”
张骞上马和他一起往回走,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畏惧这位年轻的君侯。
这次来之前他想了很久要带多少人,带的人多了恐怕引动那位匈奴王子的忌惮,带的人少了又唯恐出事。
倒不是害怕被匈奴王子杀掉,张骞来做这种事,不至于没有这点胆气。
只是担心路上会出事,这茫茫大漠,到处都是埋骨之地。
霍去病则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此并没有兴趣。
张骞也理解,觉得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大约只在乎军功和战场,背后的这些事情,恐怕是并不屑于参与。
直到他要出发的时候,霍去病牵了马,张骞谢过他,霍去病跟着他一起走,张骞继续谢,并委婉地表示不必再送。
然后霍去病说我不是在送你,我跟你一起去。
张骞大惊失色。
他有单骑冒险的胆气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他的用处不在战场上,而在唇舌来往之间。
可霍去病……
张骞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时又想到万军丛中,主将……
总之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有冠军侯在身边,哪怕是孤身一人而不带军队的冠军侯,张骞也得承认,他的底气足了不少。
匈奴王子拔刀时他甚至有点想笑,心说你知道你在谁面前拔刀吗,哼哼,你竟然胆敢在冠军侯面前拔刀。
想着想着张骞就忍不住又笑起来,实在是有点高兴,他转头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一张漠然的脸。
不是说有多么的冷漠。
就是,漠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带喜色,也不带悲色。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做。
张骞忽然打了个冷颤。
此前他只是觉得这位冠军侯身上有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镇定。
但想到他舅舅卫青,也就觉得不奇怪了,大约是一脉相传的内敛吧。
是这样觉得。
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并不是性情的问题,这位冠军侯,他好像是真的不在意。
功名利禄不在意,拔剑生死不在意,被人夸赞不在意,被人畏惧也不在意。
这万众的敬仰。
他不在意。
第89章 黑铁时代07
赵平如同往常一般静默地骑在马上。
君侯在他身前, 离得很近。
赵平听见一点细碎的响动,甜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君侯在咬碎糖块。
这种糖块是忽然出现的,似乎是南方的蛮族奉献给陛下的礼物。
据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做“甘露”的酒, 又称之为“蔗浆”。
味甜而不醉人,不带一点酸涩, 就像是神人饮用的酒一样。
未央宫的宴会上,酒壶中就装着这样的甘露。
君侯喜欢吃糖块,赵平觉得很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