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羊在猛虎面前也没有这样的温驯,可在这个人面前除了下跪和发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更漏声从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来。
乌维单于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
之前张骞说我就是长安时,他只觉得愤怒。但这个人向他走来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池。
这一局还是他输了,一败涂地。
刚刚登上单于的位置,以为可以得到唾手可及的荣光,可是转眼间那些希望又全部湮没了。
大起大落,但奇异的是乌维单于并不觉得难过。
长安城覆压而下。
他想,就算是冒顿单于,倘若异地而处,也不过是如此了。
——
系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哦,我好像不是人。”
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说,“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是这样的,霍去病在匈奴那个单于面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嘛,但之前他穿越你们那片战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舔着牙笑了一下。”
他试图比划,“就那种,我不确定他是在笑,还是单纯牵动嘴角,但是总觉得他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啊!”
“先说好,我没有怀疑你。但会不会是之前那一幕冲击力太大,霍去病被你搞坏掉了啊?”系统忧心忡忡。
林久已经又坐了回去,汉宫深处,月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在这里发生。
“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轻声说,“没有坏掉啊,他只是在笑。”
系统说,“那不就是坏掉了吗,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不可能笑得出来吧!而且他也笑也应该在功德圆满之后笑吗,但现在你看他面无表情啊!”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了。”系统激动了起来。
“他在你面前有点疯的感觉你懂吧,就那种嚣张得要死,宴席上用箭射你,祭祀的时候在你面前吃糖,还说那种话,他,他……”
“可你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吗,他们说他年少而深沉,性情缜密,心思不在言语间泄露,就像是卫青一样寡言内敛。”
系统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邪神都有那种污染什么的,他是不是被你污染了啊?”
林久还是轻声细语,“唔,不太对。他跟卫青不一样噢。”
系统说,“你现在说话的感觉也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又吃撑了?”
林久置若罔闻,“所谓的内敛沉静,其实只是他觉得无聊吧。”
系统震住了,“无聊?”
林久说,“他今年二十岁吧,一朝侯爵,军功煊赫,他杀了多少人你能数清楚嘛,有些人就是会这样啊,情绪阈值会不断提高,杀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功绩,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就像是重复流水线工作那样,没有难度,也不可能失败,成功了也不过如此,所以会觉得无聊,不值得给与一个表情上的变动。”
系统已经听傻了,但他奇异地理解了林久的逻辑,“所以你是唯一特殊的,因为你是神!他在人的领域已经无所不能,所以他每次碰到你都表现得很亢奋,因为他,他……”
系统说不下去了,林久直接替他说出来,“世界是他已经厌倦的游乐场,我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新玩具。”
沉默片刻,系统说,“他把你当玩具,你不生气吗?”
“嗯?”林久笑了笑,那种温软的笑容看得系统毛骨悚然,“他当我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明白了,你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新玩具】,而是【得不到】。”
“而且,”系统凝重地说,“我确定了,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
——
后世史学家翻到这一年,将之评述为“浓墨重彩”。
匈奴举族归降大汉,张骞两度出使匈奴,于今功德圆满。
冠军侯霍去病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面战场上的战绩,长平侯卫青的生平中添了一次辉煌的军功。
以及武帝刘彻迈出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是他征服的第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元狩元年。
初冬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张骞回来了。鹰落长安。
汉宫设宴以待。
林久坐在刘彻身边,她身上那条披帛,至此已经完全染上了疆域的图景。
但她的衣裙上,仍然有大片的空白。
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宴酣之际,系统轻声说,“霍去病,一直在盯着你看。”
第91章 武帝的鹰02
林久看过去。
她看得很慢, 视线扫过场景中的每个人和每一寸细节。
宴会热烈,酒肉的香气肆意横流。
宫室中点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蜡烛,烛火煌煌明灯照彻, 在这过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装华服, 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画面一一映照在林久纯黑的瞳孔中,再一一被抛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纯黑瞳孔光滑的弧面上, 只映照出那一个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坐在明亮的火光中, 披着侯爵的华服,长发束起来, 其中缀以光亮的金珠。
看习惯他在外征战时的随性之后, 再看他这样严整的装束,多少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从前那样,低着眼睛,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来有点肆意,又有点焦躁, 那种还没感到满足就被迫结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对焦躁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林久,一直看着。
林久看过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闪避, 而且立刻就笑了起来,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笑起来的同时他抓起手边的酒爵, 举向林久, 做出敬饮的姿态。
满座公卿侯爵,都衣着相似的华服, 但这一瞬间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 唯独他是灰色背景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脸上和眼睛里,那个样子, 就好像他今天来参加这场宴会,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对望,就只是为了敬上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轻而耀眼,满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里的朽木了。
这也确实是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面前固然也设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东西。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木雕泥塑面前尽管摆放着祭品,可谁见过木雕泥塑张嘴吃喝呢。
所以怎么会有人向神女举杯,之前没有,之后或许也不会有。
人与人之间才会有举杯这样的交际吧,向神女举杯,是视神女为人,还是视自己为神?
好像无论怎样解读,都只剩下忤逆和逾越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影火光下,刘彻举杯向霍去病的方向,应了那一杯敬饮。
宴席短暂的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刘彻,以恭谨或敬畏的神色,并随他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静默地看着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静默地收回了视线。
满座衣冠,重又高谈阔论,灯火流明。
没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间的暗潮,系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或许那一杯敬饮原本就朝向刘彻,只是林久坐在刘彻身边,而目光的偏移又难以测算,所以他才以为是指向林久。
系统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就是这样,是他看错了也想错了,毕竟霍去病从前内敛谨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应该是因为之前听林久说了那些话,所以这个时候才会胡思乱想吧。
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决定不再关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间,最后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余光,瞥见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后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着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几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奋。
系统脑子懵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回去,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林久又说对了。
霍去病,他在战场上也没有笑得那样张扬。
那种表情,眼睛那么亮,血都要烧起来了吧。
这短暂的举杯敬饮,比之前整个战争都还更令他亢奋。
系统沉默片刻,缓了缓精神受到的冲击,向林久说,“他这样挑衅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这的确算得上挑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玩这样的小把戏。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宫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张弓,箭尖对准林久。
简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脑子里、骨血里印刻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其实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托腮看着宴会上的盛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做出过如此不庄重的动作,长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系统脑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随着动作的变化,她整个人的气度一下子就从冰冷神性转变成了百无聊赖。
之前她坐在刘彻身边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变成了公主,是刘彻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的身份。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想做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刘彻抬手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举止自然而然,没有多余的问话,毫无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转变。
系统缓了缓,又缓了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