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沉甸甸走了半条街。
前面又是火光晃动。
这一次,胡三麻木如茧的心,终于裂开。
一丝一缕的恐惧,一点点溢出。
胡三这才想到,原本他小时候亲眼瞧见爹娘死,第一个晚上睡在死人旁边。
那会他也是怕过的。
时隔许久,他回忆起幼年时害怕的那种心境。
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行了数步,眼前又是遍地尸骸。
胡三光棍性子深入骨髓。
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邦邦磕了三个响头。
这处本就是停尸地,地动中死者流出的血,将地面的雪块凝结。
胡三磕头,脑门上沾了许多血泥。
他闻不到臭一般,张嘴道歉:“诸位,诸位对不住,是我的错。”
歪着下巴,在自己的脸上轻扇了两下。
胡三道:“诸位爷爷奶奶,慈父慈母,饶我一次!”
乱认了一圈爷奶爹妈,胡三艰难从地上爬起。
又朝路口走,他本想着他都这样诚恳道歉了,还要他怎么样?
就这般,走了两步,腰被压得直不起身。
再一看地上影子,已经不止肩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肩头后背又趴了一个人。
轮廓黑乎乎,看不太出来是男是女。
胡三心里如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嘴上连喊祖宗:“奶奶哎,你怎么把你男人喊来了?”
他破嘴一张,还是造谣。
他身上的两个影子,依旧毫无反应。
没得奈何,胡三只能继续走。
只这一次,他再没有之前的轻松。
身上的重负,压得他腰都快折了。
但不走不行。
侧眼看去,一双蒙着尘土的腿搭在他的肩头。
方才还看不见的人影,现在已经慢慢具象了一个轮廓。
胡三稍有停下,后背趴着的那位大爷,也收紧手臂,催促着胡三走。
胡三没得奈何,边走边求。
走三步停下喘一口气。
此处没有镜子,胡三不能照一照自己。
他在这没有终点的路上走了三遍,脸上竟露出苍老痕迹。
额角也出现了一缕缕白发。
不知走了多久,牛马一般被驱赶的胡三,又回到了停尸的广场。
他腿一软,整个软在了血泥里。
沉重喘息两声,他再抬头做了一个决定。
不走了!
狗一样爬到他之前躲着吃鸡的地方。
打算在那坐着,坐到天亮。
只要撑过鸡鸣时分,里长他们继续从废墟中救人挖掘。
总要送尸体来,届时他说不得就能得救。
他的想法很美好。
但千辛万苦爬到那避风的角落时,胡三还没来及喘气。
颈子上勒着的手臂,猛然收紧。
像是一条粗大的麻绳。
强勒着胡三转了个向。
接着,胡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带了嚼头的牲口。
被强拽住,硬生扯着向路口爬。
“别,我不去了!”
胡三嘴里呼喊着,无济于事。
待爬出了路口,借月色一看,爬行的胡三就像是一个拉货的底座子。
后背或站或爬,全都是影子。
这些影子男女老少都有。
黑压压全压在胡三背上叠成了一座山,且这一次不但影子凝实。
胡三还能听见无数细细碎碎的声音。
这些声音,统一念叨着一个内容——胡三是个晦气的不祥人。
脸蛋肉贴在冰凉地面的胡三,颤抖起来。
幼年时,他被里长从收尸队的人铁锹下保住。
但他一个小孩,曾在无数尸骸的地方,蹦蹦跳跳快乐活了下来。
在任何人眼里,胡三都是个晦气的,倒霉的,带来灾难的不祥人。
那时胡三年纪小,还曾为自己辩驳过:“那也不是我想。”
大疫并非胡三引起,康健活下来也不是他的过错。
可没人会听他的辩驳。
那些对胡三敬而远之的人只会说:“全家人都病了,为何独你一人没事?”
“死了爹妈也不知道哭,和死人同吃同住,想想都可怕。”
胡三又辩道:“可我哪也去不了,不同吃同住又能如何?”
他的辩驳旁人半个字也听不进。
胡三就这样,背负着如山一般沉重的流言蜚语过活。
直到……他也开始胡咧咧。
“错……”
胡三想要认错。
但他身上压着那么些‘人’,连呼吸都困难。
身上骨头被沉甸甸压着,磨砺在地面生疼。
一团烂肉似的胡三,被无数只手脚牵住,朝着前方蠕动。
咔嚓咔嚓……
蠕动一步,骨头断裂的声音响一声。
胸前揣着,舍不得吃的烧鸡已被碾成了骨肉泥——和现在胡三一样。
前半截街,地上一道道血痕,是断裂骨茬刺破了皮肤。
中间那截街,肚皮被自己的碎骨划开,肠肚碾得扁扁。
散发着热气,黏在地面。
后半截街,血肉去了大半,只剩一张被碾得薄薄的皮。
街口就在眼前。
这一次前面不再是停尸的空地。
隐约可见人们说话的声音。
“这次官府救济的粥好粘稠啊!”
诸如此类,带着幸福感的对话传来。
盘腿坐在胡三皮上的女人,半边脑袋瘪瘪。
染血发后,半张碎掉的脸上缓缓勾起唇角。
快了,快了。
借人阳气血肉,马上就可从这离开。
胡三皮好似载具,上边搭乘的‘人’迫不及待想回到执着思念的人身边。
又朝前蠕动了一步。
忽然一声猫叫,如炸雷般响起。
一只健壮的独眼狸猫,从墙头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