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邪,扫一眼书册,再提笔誊抄,却仅仅记得习了十余年的简体。
望着案上状如狗爬的字,虞茉腮畔一热,鬼鬼祟祟地捏成团。
不待她毁尸灭迹,赵浔掐算着时辰归来。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新鲜出炉的栗子糕,朝里间轻唤:“虞姑娘。”
“来了。”她忙不迭移开门闩。
半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前,小脸被蒸得红扑扑,肖似时近瓜熟蒂落的林檎,令人生出采撷之心。
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赵浔极快移开眼,恢复正色,将膳食摆至圆桌。
他从袖中取出一盒稠白油膏,递了过来:“涂抹后以掌心揉匀,可活络筋骨,减轻酸胀。”
“给我的?”虞茉微微讶异,讶异于他的细心。
然而,唇角方扬起,又警惕地想,他为何如此熟练,难不成是海王?
赵浔不会读心,但见她面色变换,不知是喜是怒,颇有些无奈,随口道:“在想什么。”
虞茉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在想我的未婚夫是不是......”
她慌忙捂紧了唇,将以怨报德的猜忌吞回腹中,免得寒了赵浔的心。少倾,改口道:“在想我的未婚夫非但生得俊俏,心思也细腻,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良人。”
一番夸赞诚挚动人。
赵浔却并未如她所料露出受用神情,反而脸色冷下,桃花眼中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涩难辨的情绪。
她茫然眨了眨眼,心道,又是哪句话惹恼了他?
“吃吧。”赵浔淡声打破沉默。
因着虞茉疑惑丛生,赵浔又向来讲求食不言、寝不语,难得安静地用过膳。
小二前来收拾屋子,顺道说起夜里街市上有北地之人表演杂耍。待人一走,虞茉希冀地看向临窗而站的少年:“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原也答应过陪她四处逛逛,赵浔收回眼,点了点头:“你若不嫌累,可以。”
左右无事,他回至书案前,拾起虞茉搁置一旁的狼毫笔,意欲练字消磨时间。
虞茉望一眼熙攘人群,又望一眼赵浔,还是觉得后者更具吸引力,便搬来小杌光明正大地瞧,口中随意搭话道:“阿浔,你说我以后做些什么好呢。”
赵浔头也不抬:“何意?”
“营生呀。”虞茉掰着手指头数道,“虽说我从家中带了些钱财,使上一二年也就坐吃山空了,自是做些一本万利的生意才好。”
闻言,他腕骨一抖,遒劲有力的“安”字竟晕开大团黑墨。
虞茉心疼得直呼可惜:“哎呀,多好看的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赵浔眸色冰冷,登时也失了兴致,将笔搁回黄玉兽形笔架,淡淡道:“你想做什么营生?”
不知为何,虞茉脊背莫名发凉,好似他问的实则是“你想要何种死法”。
她噘了噘唇,不愿再理,几乎快将“生气”二字写在脸上。
“……”
赵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起平日面向百官时的威严姿态,温声道歉,“并非有意如此。”
见他不仅心思玲珑,知晓自己为何动怒,还如此低声下气地安抚。虞茉背过手,重重掐自己一把,方克制住不断翘起的嘴角。
“并非有意,那便是故意了?”她曲解道。
赵浔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耐着性子继续哄:“不想试试油膏么,你眼下抹了,兴许夜里上街时会好受许多。”
思及油膏,虞茉难免心软,不情不愿地翻了篇,只问他:“你——你在京中,对旁的小娘子也这般细致入微么?”
他不解:“如何算是‘细致入微’。”
虞茉哪里说得出口。
难不成要细数一路行来,他对自己的照拂么?届时,再联想自己对赵浔又是耍性子又是支使,岂非相形见绌。
她略略心虚,只含糊其辞道:“你贵为江府四公子,相貌出众、武功超群,爱慕你的小娘子定然如过江之鲫,是以心生好奇,随口问问。”
说这话时,虞茉低垂着头,是以不曾发觉提及“江府四公子”时,赵浔面色微异。
他隐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顿了顿,回至最初的话题,只语中多了温和之意:“你可有想做的,或是擅做的事?任择其一,便可作为往后赖以生存的营生。”
虞茉轻易被转移注意,她咧嘴一笑,极为憧憬道:“我想开食楼或是成衣铺,书肆、茶坊也行。只管雇些熟手,我自己么,守在钱柜数银子。”
受她感染,赵浔一双桃花眼中漾开波澜,却也非嘲讽,而是客观地道:“食楼不错。”
“可你方才还问我擅长什么。”虞茉神色变得委屈,“我擅长的,在你们这里皆用不上。”
他顺着话问:“譬如?”
譬如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虞茉撩他一眼,恹恹道:“说了你也不懂。”
被再度嫌弃的大周朝太子:“……”
但有一点,赵浔渐渐清楚,那便是虞茉的决心。
起初,他并未轻视,却也并未深想。如今听她娓娓道来,双眸绽放出琉璃般的光彩,赵浔终于意识到,虞茉当真无意上京。
扪心自问,之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此番微服南巡,原不该暴露身份。若将虞茉送回江府,真相大白,也势必会扯出新的争端。反而是将人安顿在江南,一来无需再言明实情,二来,以她不谙世事的性子,何必踏入波诡云谲的京城。
届时,太子赵浔也好,江府四公子也罢,甚至萍水相逢的阿浔,于她而言皆是前尘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
殊途同归,该喜才是。
可为何,心中愈发沉重......
赵浔喉结翻滚一圈,折中道:“丛岚往上是开阳县,尚需在那处停留几日,直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事后路过萤州朝京城行去,会途经安岳王封地,你若仍想隐姓埋名,我会托安岳王照拂一二,免你后顾之忧。”
京中之人俱沾亲带故,是以虞茉并不惊奇。她勉力扯了扯唇角,谢过赵浔,借故回了里间。
油膏冰凉滑腻,用掌心揉搓后渐会发热。很快,空气中氤氲开清浅花香,沁人心脾。
可虞茉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开怀。
第11章 绾发
终究是北地人的杂耍更具吸引力。
虞茉暂且摒弃纷乱思绪,斜倚在罗汉床,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悬空晃了晃,等待油膏自然风干。
透过黑漆葵纹曲屏,只隐隐瞧见赵浔高挑挺拔的剪影。虞茉忽而意识到,他佩戴的玉璧缠枝金冠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嵌着白玉的平素木簪。
难不成,是为了替自己买油膏,故而将发冠当了?
虞茉心中骤然一暖,可惜油膏尚且黏腻,不便挪动。她琢磨来琢磨去,欲寻些新鲜话头,好能听一听他清冽如泉的嗓音,聊以慰藉。
然而思忖良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干巴巴地问:“阿浔,如此枯坐着,你竟不会觉得无趣?”
外间,赵浔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虽感疑惑,却如实答她:“也许罢。”
身为一国储君,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
旁人家的孩儿尚在颤巍学步,赵浔已拿好木剑随师父习武;旁人家的孩儿尚在懵懂辨字,赵浔已伏在比个头更高的桌案上习文。
风雨无阻,如饮水用膳一般寻常。
现今非但算不得枯坐,甚至是少有的闲适。可若论及无趣与否,他倒未正经思量过。
再观宫中,上至妃嫔、公主,下至嬷嬷、宫婢,虽性情不一,人人惯于各司其职。便是常受父皇训斥的“顽劣”皇姐,出了寝宫,亦收敛起满身刺头,只谈仪态,不谈趣味。
思及此,赵浔微微掀了掀眼皮,瞳仁幽黑,眼尾上挑,带着蛊惑人心的深邃之意。
他看向曲屏一端的模糊身影,好奇是天性如此,亦或是失忆所致,才使得虞茉与名门贵女大相径庭?
若要道她娇娇滴滴,偏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要道她性情坚韧,行起事来却又比宫中宠妃愈发肆意。
贪图热闹但不贪图荣华,心思玲珑但也不谙世事,居安不思危,众生皆平等……
虞茉似是一缕缥缈的风,她钻入衣袖间,便是衣袖形状,她藏至玉瓶里,便能是玉瓶模样。既虚无又真切,令人不由自主地合掌掬起,试图将其留下,细细探究。
察觉到她静得出奇,赵浔只当是方才的答复不尽如人意,薄唇动了动,反问:“可是虞姑娘觉得无趣?不如,一同去茶坊听戏。”
等候几息,仍不见回应。
他眉头紧紧锁住,轻声唤:“虞姑娘?”
正所谓关心则乱,赵浔内力深厚,侧耳一听便能探得屋中并无外人。可他偏是慌了神,急急退开太师椅,绕过屏风往里行去。
入目是传世画卷般的美色,赵浔止步,一瞬间呼吸凝滞。
只见少女侧卧在罗汉床,粉腮枕着手臂,迫使两瓣饱满的唇不自觉张启,色泽嫣红,娇艳欲滴,攫取了他的所有注意。
少倾,赵浔回神,一贯端方自持的太子殿下狼狈侧目,敛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他深深吸气,垂眸捡起脚边掉落的薄毯,酝酿一番后方为她披上。
可视线仍旧不可避免地掠过,仅仅一瞥,已然震撼——
缎面衣料紧紧贴合着曲线,勾勒出山峦起伏般的曼妙姿态。其下,双足若隐若现,玲珑小巧,白嫩如霜,泛着细腻光泽。
尚未平息的欲色登时卷土重来,赵浔喉结重重翻滚两下。
“唔......”
许是睡姿不当,虞茉蹙了蹙眉。
赵浔瞳孔微震,热意轰然涌上了脸,他心中既懊恼又羞愧,逃也似的离开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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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茉醒时,夜幕早已来临。屋中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她慌张地唤:“阿浔。”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
闻见熟悉的脚步声,虞茉稍稍放松,似嗔似怨道:“我不过是打个盹,你便不见人影了。”
话音一落,她思绪清明几分,后知后觉地想起,赵浔原就不必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幸而他无意辩驳,只沉默着点燃两盏明角灯,待虞茉整理过仪容,出来外间,方解释说:“你歇息时不喜光亮,故而未提前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