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伦:“可我还是不懂!这拂衣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它怎么就知道——”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望着卫云章,“所以你们都已知道,我的女儿不是在江南养病,而是,而是……”
卫云章面露不忍,点了点头。
崔伦面色惨白。
“拂衣楼就是个江湖组织,里面都是豢养的杀手与细作,收钱办事,只接江湖事,崔公一心教书育人,自是不知道这些的。”崔令宜垂眼说道,“只不过这一次,拂衣楼接了个大单子,把手伸到朝堂里来了。”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女儿失踪了呢?又是怎么知道她身上的胎记的?”崔伦嗓音发抖。
“上面人的安排,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知道他们觉得我年龄合适,所以选中了我,又找到了当年接生的稳婆,问出了胎记的形状,然后才在我身上画了个一模一样的。”
“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的女儿?”崔伦红了眼眶,撑着书案的手背青筋跌起,指腹泛白,“我们崔家只教书,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为什么非得冒充我的女儿不可?”
这个问题,崔令宜无法回答。
眼看崔伦的情绪越来越失控,一口气仿佛随时喘不上来,卫云章急忙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劝道:“崔公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坐下来慢慢说!来,把药含着,宁神聚气,千万保重身体!”
崔伦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拍掉了他手里的药瓶,十几颗小小的药丸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待人接物一向和气有礼,从未如此失态过。
卫云章抿着唇,把散落的药收拢,
拾起药瓶,不再劝他吃药,只是默默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崔伦身后。
崔伦闭上眼睛,弓下身去,半个人几乎都蜷缩在了书案之上。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哽咽不止,“给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既然要骗我,怎么不能骗我一辈子……”
“崔公,崔公!”崔令宜膝行而前,仰头看着他,“我在崔家衣食无忧,更是借着崔家的名头才能嫁入卫家,过上旁人想也不敢想的生活!可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人,我居心叵测,明知自己做的事情会给崔家和卫家带来严重的后果,但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如果不是被卫云章发现了身份,我也许会一直这么错下去……这一切我问心有愧,事到如今,我的事已有可能变成整个朝堂的事,我不能不说出来!若是不告诉崔公,将来有人以我为由攻讦崔公,岂不是叫崔公蒙受不白之冤?”
崔伦大抵是哭了,一个身型还算高大的文人,此时此刻,把自己蒙在案上,浑身颤抖得厉害。
“十一年,我找了你十一年……我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去了你娘的坟墓,给她烧纸,以慰她在天之灵……我想她终于可以瞑目了……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四娘……”他抬起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连鬓边的白发都变得更加显眼,“你若不是我的四娘,那四娘她到底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在了哪里?”
崔令宜嗫嚅道:“我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我对不住您,您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我绝不还手……只是,只是……能不能留我一条性命……”
崔伦凄笑出声:“你喊了我三年多的爹,我将你视作亲生,我看着你便想到我的女儿,她若是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她若是活着,也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你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我再报复你,能把我的四娘换回来吗?”
崔令宜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你说你们拂衣楼收钱办事,这钱归谁,归你吗?”
崔令宜声音更低:“有、有一部分是归我……”
“你那时候才十四岁!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为了那些钱,如此轻贱自己!”崔伦痛心疾首,“你爹娘是谁,为何不管你?他们是为了钱把你卖给拂衣楼的吗?让七岁的孩子去学习如何杀人,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父母?”
就像昨天和卫相卫夫人解释一样,今天的她,又同样向崔伦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弃儿,打小被捡回拂衣楼,在拂衣楼中长大。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住在拂衣楼中。”
崔伦僵住。
“我……我今日来,除了向您坦白真相以外,还有一事要托您想想办法。”崔令宜继续小声地说道,“老夫人那边……我怕直接说,她接受不了,您比我了解她,您看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委婉些地告诉她这件事……”
崔伦深吸一口气,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浊泪,摇了摇头。
“不能吗……”崔令宜忧虑道,“可是总不能瞒一辈子……”
“是她亲自把你带回来的,你让她如何能接受?”崔伦哭了一场,终于勉强平复下来,强撑精神问道,“你不是四娘的事,还有谁知道?”
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将他的平静生活击了个粉碎。他恨不得自己从未听到过此事,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方关起来,远离这令人痛苦的尘世。
可他不能,他是崔家的顶梁柱,是瑶林书院的院长,他得直面这一切,尽快找到应对之法。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在陈瑛死后日日醉生梦死的青年人了。
崔令宜:“除了拂衣楼那边的人,目前只有卫云章的父母兄嫂,您,以及卫云章的一个心腹小厮知道。”
崔伦看向卫云章:“你父母怎么想?”
“昨日……”卫云章看了一眼崔令宜,“她写了一份和离书,签了字按了印,说随时都可以用。我父母也想听听您的意见,看这事怎么办。”
“和离?”崔伦一怔,随即颓然地点了点头,“是,和离……该和离的……”
当初是卫家上门求的亲,结果从自己家嫁出去的却不是真正的崔家女儿,他实在无颜面对卫相夫妻。
“也不是非得和离。”卫云章连忙道,“当初崔卫二家结亲,令整个京城瞩目,若是公然和离,只怕流言蜚语更甚。冒名替嫁一事,我父母并未动怒,只想着如何尽量降低影响。依我之见,其实不和离也可以。”
崔伦惊异:“不和离?不和离,你将来如何再娶?”
“实不相瞒,我……说句崔公可能不愿听到的话,我虽早已知道妻子身份作假,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依旧……心悦于她。”卫云章忐忑地说道,“我……其实不愿同她和离,但她自觉无法再待在京城,我也愿意许她自由,只是我已不想再娶别人。不和离的话,其实面子上对大家都好,至于如何解释她不在京城,可以说她又出去养病了。崔公……您看呢?”
崔伦愣住,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那……怎么跟老夫人解释呢?老夫人知道的,所谓养病根本是无稽之谈啊。”崔伦皱眉。
崔令宜叹息:“那还是我自己去跟她解释吧,只是得提前把药备上。”
崔伦看向她:“你既然已决定回头是岸,有自己的打算,父女一场,我也不想再跟你纠结些什么。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好还是不要受到刺激。你不是说,你在拂衣楼里还学习了伪装之术吗?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别人伪装成你的模样,偶尔去哄哄老夫人?”
“没……没这样的办法。”她为难道,“伪装之术,只能对面部略作修改,无法变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没有办法吗?”崔伦眉头皱得愈深,“那你现在是如何变得这么像瑛娘的?”
“什、什么?”轮到崔令宜愣住,“我哪里像?”
“你的眼睛啊,分明与瑛娘一模一样!”崔伦道,“你不是说,当时在船上,为了引起老夫人的注意,故意化妆化得像瑛娘吗?现在你再让人化妆成你,也不行吗?”
崔令宜愕然:“我就那一天化了妆,而且还是很淡的妆,只求有一点点相似……”
她今日是来谢罪的,打扮得素净,脸上更是一点脂粉都没有。
她与崔伦四目相对,心头突然涌起莫名的恐惧。
崔伦亦是惊愕。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入书房,而杂乱的书房内,气氛却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卫云章忽然想起一事,猛地低头,一把攥住了崔令宜的胳膊,语声急切:“拂衣楼当初让你冒充崔四娘,除了给你画胎记,和交代崔家的背景外,可有再教你什么?”
“没、没有……”崔令宜愣愣道,“他们说,教得多了,就太刻意了……”
“没有让你模仿崔公的忌口,像他一样,不食胡荽?”
“没有……我、我从小就不吃胡荽……”
“也没有逼你去学丹青?”
“他们让我学琴棋书画,说总得学一样,才好接近老夫人……”
“然后呢?你怎么不学琴棋书?”
“时间太短,别的我学不好……只有、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她忽然不敢再说了。
她想起自己刚到崔家的时候,崔伦总喜欢拉着她,回忆童年点滴,回忆早逝的发妻。提到那个女子,他总是面色温柔,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相识的故事:“你娘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会女扮男装出去玩儿,被我压了风头,她还生气……她也是个很善良的人,中秋灯会,她会替贫苦人画灯笼纸,帮他们把灯笼卖出去,她画得灯笼纸特别好看,大家都抢着买……”
见她没什么反应,崔伦有些失落,想努力唤醒她关于娘亲的记忆,便悄悄带她去了家中的书房,给她看陈瑛的旧作。
“这是你一岁时候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爱?这是你两岁时候的样子,和大郎二郎在一起玩……”翻到后面,“这……这是你娘画的寻人启事。”
他仓促合上泛黄的画纸,努力转移话题,勉强笑着道:“怎么样,你娘画得不错吧?”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可以画得更好。”她说,“我在画坊学过。”
崔伦不想她再提流落画坊的事情,可耐不住她硬要显摆,便由她临时画了一张。
然后他看着那张画沉默了半晌,摸了摸她的头,哽咽道:“不愧是她的女儿。”
她温顺地垂着头,任由这个被她称作爹的男人摸着脑袋,心里窃喜。
她想,真是天助她也。
第102章 第 102 章
“度闲, 你、你问这话的意思是……”崔伦颤抖着问道。
卫云章望向崔伦:“崔公,可有您先妻的画像,可以一观?”
崔伦僵硬地摇了摇头:“她不曾留下画像。”
老夫人下江南的时候,曾想让画师参照自己的样子, 画个女儿以供追思, 但画师还没画完, 老夫人就发现了旁边的崔令宜。
有了突然出现的外孙女, 画像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但我不可能忘记瑛娘的模样!你哪怕现在把老夫人和淳安侯喊过来, 他们也一定会说, 瑛娘的眼睛就是长这样!”崔伦忽然坚定说道。
他弯下腰, 伸手想去摸一摸崔令宜的眼睛,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未曾作半点修饰, 却被她下意识躲开了。
“不, 不……”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跟我说, 老夫人的女儿,是凤眼,让我刚见到老夫人的时候, 把眼睛眯起来一些……等老夫人将我看习惯了, 认下我后,再让我慢慢放开……”
“胡说, 瑛娘哪里是凤眼,老夫人和老侯爷都不是凤眼, 她怎么会是凤眼!你也见过现在的淳安侯,她的兄长, 那也不是凤眼!”崔伦一把攥住她的肩膀,“到底是谁跟你这么跟你说的?是那个稳婆吗?”
崔令宜胡乱地摇着头, 撑着地,连连往后挪。
“孩子,孩子,你再仔细想想,你说你从小在拂衣楼长大,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崔伦急迫地追问道。
崔令宜跌坐在地上,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脱口而出:“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女儿!也许我就是因为长得像所以才被选上的!”
“那你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长得像?”崔伦声音嘶哑,“你都不在我身边长大,却和我一样不吃胡荽;你临时抱佛脚学的丹青,天赋却有如此之高;你还长得这么像瑛娘……你怎么知道,你一定就不是我和瑛娘的女儿?!”
一开始,他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摧毁了神智,几乎要一蹶不起,但方才卫云章问的那几句话,突然又唤醒了他的记忆。
是啊,他当初找了那么多年的女儿,期间也不是没遇到过疑似的对象,可眼前这个女孩,凭什么就能让他与老夫人深信不疑?除了外表以外,自然是因为种种蛛丝马迹,都印证着,她就像是他和瑛娘诞育出来的女儿!他与瑛娘的女儿,就该是这样的啊!
“你疯了!”崔令宜惊恐地看着崔伦,顿了一下才道,“崔公,我知道您不愿相信我是假的,但是若按您这么说,我还擅武,崔家和侯府往上数几代人都没人会武,那我怎么可能是您的女儿!”
卫云章忽然插话:“我们家都是文臣,也从来没人习武,但我……”
“你也疯了!”崔令宜瞪大眼睛,慌乱道,“我都说了,我没有胎记!我的胎记是画上去的!”
崔伦:“你是亲眼看到胎记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吗?”
崔令宜哽住。
“你说那胎记是稳婆说的,可那稳婆只是当年接生的时候见了一回,怎么还会在过了十几年后还记得那么清楚!”崔伦眼角红丝遍布,“可我与老夫人都亲眼核实过,你的胎记,就是长那样的啊!”
“这胎记是能洗掉的!”她忽然尖叫一声,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夺门而出。
卫云章喊了她一声,没喊住,刚拔腿追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是崔伦也追了出来,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