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呢喃着,声音有一些渺然,“和不和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相比之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一直想不明白。卫云章,你读了那么多书,又当了那么久的官,想必看问题比我看得通透,你能不能帮我解解惑?”
“什么?”
她闭上眼睛,道:“人这一生,到底是靠什么活着的呢?我并不想死,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活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康王从御书房中出来时, 发现外面正下着雨。
涓涓雨水顺着琉璃瓦檐滴落,在长长的白玉砖上溅起小小的碎花。他往外走了几步,料峭春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 又退了回去, 方才踩过的砖面上留下几个深色的脚印, 又很快融化在了浅浅的雨漪里。
有小太监连忙举着伞过来:“殿下恕罪, 请容奴婢送殿下出宫吧。”
康王道:“不必了, 本王自己走。”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厚重的油纸大伞, 撑开, 咚咚咚咚,接连不断的雨水敲在伞面上, 敲得伞骨微微震颤, 也敲得他心烦意乱。
那些太监弓着腰,举着伞, 小碎步走不了多快,还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走。
他大步流星地往宫外走去,靴子溅起的水珠打湿了绣纹精致的玄色衣摆, 衬得上面的祥云仙鹤愈发明亮透白。
宫外, 是康王府的马车。
心腹随从上前接过他的伞,扶着他上了马车, 道:“殿下去哪儿?”
康王不耐道:“下雨天能去哪?自然是回府!”
“是。”
马车辘辘起行,朝康王府驶去。
回到王府里, 下人替康王换上了干燥洁净的常服,又替他煮好了茶, 备好了温热的点心,便安静退下了。
康王坐在主位上, 手里端着茶杯,却并不喝,只对着那团袅袅茶雾出神。
“殿下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一旁的心腹开口,“莫非今日面见陛下,并不顺利?”
康王摇了摇头:“不,很顺利。”
正说着,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宫里的赏赐来了。心腹默默地看着那些下人将赏赐一箱一箱地抬进来,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无非就是些金银珠宝、丝绢文玩之类的东西,便又挥挥手让他们收到库房里去。
“陛下这赏赐倒是丰厚。”心腹道,“除了赏赐,陛下还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问了些剿匪的细节,倒也无甚特殊。然后便是夸了夸本王。”康王眉头再次皱起,“可本王瞧着,父皇的兴致并不高,仿佛本王这趟不是去剿匪的,而是去游猎的,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殿下莫急,咱们报上去的营州匪患,也就二三百人,而陛下早年四方征战,这点人数在他眼中或许确实算不得什么。”心腹安慰道。
“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本王第一次实打实的军功,父皇他却只是口头夸奖了几句,赏了点东西,这算怎么回事?本王这次剿匪,不是以亲王的身份去的,而是以骁卫营上将军的身份去的,纵只是个虚衔,但既已有了军功,总得给本王再擢一级吧!”
他烦躁地把茶杯搁下,盯着心腹:“你说,父皇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心腹:“这……”
“那日我们收到的密信,会不会真的是卫云章写的?若真是他,那他就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调查我!而本王如今还在向父皇邀功?”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从营州剿匪归来,他尚且沉浸在一切都按计划顺利推进的喜悦中,却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说拂衣楼楼主已跟踪他来到了营州。
那一刻,康王不寒而栗。
这是谁写的信?怎么会知道他与拂衣楼合作的事?又是怎么知道拂衣楼楼主的行踪的?他知道这么多,却又隐于暗处,究竟是想干什么?
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
但等他冷静之后,仔细想想,却发现此人似乎并非是在威胁他,而更像是提醒他——无论此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信上所言内容若是属实,那就说明,拂衣楼与自己的合作,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坚固。
拂衣楼楼主若是也想来营州掺和一脚,只要告诉他,他自然会安排,可对方却如此鬼祟,究竟意欲何为?
他大怒,直接下令,说怀疑城中有山匪余孽,要搜查一个名为申六的男人。
他当然知道以拂衣楼楼主的身手,自己的人多半抓不住,但他的目的并不是抓人,而是要逼对方现身。
果然,楼主自己找上了门。
康王见到他的一瞬间,简直又惊又怒,惊的是那密信上所言竟是真的,怒的是楼主此人竟真的在暗中跟踪自己!
可楼主却道:“我此行并非是跟踪殿下,殿下来营州剿匪,人人皆知,殿下的行踪更是难以保密,我若真有对殿下有什么图谋,何必亲自动身?”
康王:“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营州!”
“我是跟踪卫云章而来。”楼主不卑不亢道,“实不相瞒,殿下,我怀疑送到您手上的那封信,亦是卫云章所写,目的是为了挑拨离间。”
“卫云章?”康王难以置信道,“卫云章不是修书出了岔子,被本王父皇贬出京了吗?难不成他采风采到营州来了?”
“殿下怎知,他就一定是来采风的呢?”
“你的意思是……”康王脸色一变,但很快又觉得不对,“等一下,就算是卫云章,可他又是怎么
知道你我的事呢?他甚至还知道你也来了营州……”
说到这里,他勃然大怒:“你说写信的人是卫云章,那岂不是说,你安插在崔家、嫁给了卫云章的那个细作,叫什么来着,卯十六,她暴露了?!”
楼主微微垂眼:“是拂衣楼的疏漏,拂衣楼愿全力弥补殿下。”
“弥补?你要怎么弥补?这事若是被父皇知道……”
“殿下想错了,陛下不会知道此事的。”楼主淡然道,“不敢欺瞒殿下,卯十六也只是疑心卫云章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并不能确定他知道了多少。她明面上还是卫家的儿媳,不能跟着卫云章离京,无可奈何之下,才向拂衣楼禀告了此事,希望拂衣楼能替她查明。我收到消息后,便于暗中观察卫云章,发现他在京城附近徘徊了好几日,直到殿下出京,他才远远地缀在后面。”
康王:“他怀疑的是卯十六,跟踪本王干什么?”
楼主神色平静:“卫云章此人敏锐聪慧,也许是根据之前殿下的种种行为,猜测您与卯十六有关,所以他并不知道殿下在营州的安排,只是单纯想看看能不能从殿下这里摸到什么卯十六或拂衣楼的线索罢了。就算告到陛下那去,至多也就是个结党营私之罪,与营州山匪无关,殿下大可宽心。”
“结党营私也不行!”
“若殿下实在担心,我可以派人去除掉他。”
“什么!”康王大惊,“他可是卫云章!他死了,卫相定会彻查到底!”
“卫相怎么知道他来了营州呢?更何况卫云章是出去采风了,采上三月半年的,再正常不过了,等到卫相发现不对想查的时候,恐怕卫云章早成了一捧白骨。”
康王倒吸一口冷气:“此事非同小可,没本王的允准,你可不许乱来!”
楼主垂首:“是。但无论如何,这封信绝对是他故意为之,还望殿下明鉴,勿要中了他人诡计。”
康王只觉得脑仁儿发疼。
被楼主这么一说,他顿时觉得卫云章面目可憎起来。可同时脑海里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些都是楼主的一面之词,他既然早就发现卫云章不对,怎么今日才说?若是他不问,他是不是就一直不会说了?
而且,楼主此番言语,有个最大的漏洞——卫云章是怎么知道楼主的行踪的呢?
楼主当然可以说是跟踪时不慎暴露,但这个借口放别人身上或许可行,放楼主身上……堂堂拂衣楼楼主,能掌管手底下那么多杀手和细作,自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他被卫云章发现行踪?那不如让卫云章来当这个楼主好了,真是离谱。
更何况,卫云章就算看见了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拂衣楼的楼主,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除非他们早就见过。
难道他们两个之间,瞒着他也有勾结?!
不行,不能再想了,脑仁儿更疼了。
最后,康王还是半信半疑,未置可否。他一边担忧着写信的如果真是卫云章怎么办,一边又猜测着如果不是他那是谁,而楼主为何又非把脏水泼给卫云章不可。
他生怕楼主真的把卫云章杀了,惹来后患无穷,便一直不许他离开骁卫,直到到了京城才放他离开。
他本来是不太愿意采信楼主的说法的,但今日父皇的反应,却令他的心七上八下,难以安定。
会不会卫云章就是父皇派到营州去查他的呢?可若真是如此,那卫云章应该早早就到了营州,而不是按楼主说的,一路尾随他啊?
怪,实在是太怪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康王问心腹:“卫云章现在人在哪里?”
“在家中。”
“家中?”
“正是。”心腹答道,“他是十日前回的京城,当日进宫向陛下复命,交上修改后的编书。陛下念他行路迢迢,准他休息几日,今日才回翰林院上值。只是不知为何,才上了半天,他突然就急匆匆跑出了翰林院,甚至还出了城。”
康王纳闷:“他怎么回来得比本王还快?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心腹摇了摇头:“不知。只知道刚才又坐着马车回了卫府,从马车里背了个年轻娘子下来——有人说那是他的夫人。”
“……卯十六?”康王匪夷所思道,“真的假的,这到底什么情况?”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无人有准备。这些也只是属下从各处打听拼凑来的,真假难辨。”心腹道,“但翰林院里的事情绝对是真的,翰林院里所有人都说,从未见卫编修如此失态过,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还能背卯十六下马车?这夫妻感情看来没问题啊。”康王愈发糊涂了,“那姓申的是不是在耍本王呢?他卫云章若真知道卯十六有问题,还背她?”
顿了顿,他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他不顾规矩擅离职守,就为了去城外把卯十六背回来?卯十六去城外干什么?怎么还要人背?”
心腹也忍不住皱眉:“这……属下不知。”
“再去打听。顺便,你去趟醉香楼,看那姓申的在不在。”
“是!”
-
卫府内。
崔令宜倚着靠枕,坐在榻上,正慢慢地报着药名和分量,而卫云章眉头紧锁,按她所言飞快地记着方子。
终于写完了几张纸,他对着那些药方看了又看,迟疑着道:“真按这个抓吗?要不我们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你还吐了血……”
由于疲惫,崔令宜的声音很是轻缓:“不必,我心中有数,那些都是淤血,吐干净了就好。这伤并不算严重,我以前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这点程度,我自己开药就够了。”
“还是再找个大夫稳妥些。”卫云章道。
“你不觉得这段时日卫府找大夫找得太频繁了吗?而且出事的还总是我。”崔令宜轻轻地呼了口气,“算了吧,不要再折腾了。”
卫云章抿了抿唇,终究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叫来瑞白,道:“你按这几个方子去抓药。”
瑞白扫了两眼,为难道:“万一药铺的人说这药用法古怪得很,不肯给怎么办?”
药铺的人也怕有人给自己乱开药,抓回去吃死了人,回过头来讹药铺,所以对于他们看不懂的方子,一律不抓。
崔令宜道:“我写的都是常见的药,用法用量都正常,他们不会不给的,你去吧。”
“去吧。”卫云章朝瑞白点了点头。
瑞白走后,他走到崔令宜身边,轻轻掀起她身上披着的外袍——里面是她刚包扎完伤口的胳膊,白布上还隐隐透着一丝血色。
“还疼吗?”他问。
崔令宜点了点头,又道:“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直接杀了我,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他知道对哪里下手最疼,所以他只是在折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