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当日,崔令宜携寿礼乘车。她一个人坐在车上,偷偷拆开了寿礼的包装。虽然卫云章说得有理有据,但她以己度人,觉得卫云章的行为很是可疑。就像她会在画上隐藏一些信息,焉知卫云章是不是也会在书里隐藏一些信息?不知道那个王翰长和卫云章有没有其他关系,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直不来翰林院,卫云章会不会就想趁此机会,悄悄给他传话呢?
虽然,能传什么话崔令宜也不知道。但她现在清楚地确定卫云章有鬼,他以前那么长袖善舞,在官场上迎来送往,没道理现在就能老老实实待在后宅,还是查清楚为妙。
之前卫云章在旁边,她不便细看,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检查。她把书籍一页页翻过,用手指摩挲着书页的厚度以及平滑度,甚至还悄悄掀开了车帘一条缝,让书页对着阳光,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的痕迹。
但可惜的是,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正当她想从头再检查一遍时,马车却突然刹停,她一个踉跄,只听“嚓”的一声,半张书页永远地离开了它的同伴。
崔令宜看着手里的半张书页,呆住了。
车厢外响起瑞白的声音:“郎君你没事吧?有个小孩突然跑了出来。”
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和妇人不住的道歉声,崔令宜艰难地开口:“没……事。”
“那郎君,我们接着走了啊。”
“等等!”崔令宜一把掀开帘子,脸色难看道,“先回府。”
“回府?”瑞白愣道,“都快要到王家了……”
崔令宜压低声音,道:“寿礼出了点岔子,得赶紧回去。”
瑞白瞥见她手里的半张书页,顿时头皮一麻,连忙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回府!”
马车调转,往卫府疾行而去。
崔令宜坐在车里,脑壳很痛。一本被撕坏的书,显然不能再当作寿礼送出去。她还得找个借口跟卫云章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马车上拆寿礼,实在令人头痛。
等到了卫府,她急匆匆跳下马车,也顾不上仪态了,一路狂奔,一进院子便叫道:“四娘,四娘呢!”
碧螺从屋中走了出来,吃惊道:“郎君你怎么回来了?夫人不在家。”
崔令宜瞪大了眼:“什么,不在?她干什么去了?”
碧螺:“前院把她叫走了。大夫人觉得今日天气好,心情不错,难得想出门,便叫上两位少夫人,出门逛街去了。刚出去一刻钟多吧。”
崔令宜眼前一黑。
卫云章这娘也真是的,平日里不愿出门走动,今日倒是起兴致了!怎么,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大家都这么喜欢搞活动?
她深吸一口气,道:“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又转向瑞白,“去把书房门打开。”
王翰长寿宴开席在即,显然没时间再去找卫云章。当务之急,是赶紧得找个新的寿礼顶上,而且要能刚好装在这现成的礼盒里。
那便只能再找一本书顶上了。
但是王翰长是什么人,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卫云章想了好几天才想出,给他送个绝版的雕版书,崔令宜这会儿看着书房里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哪知道送什么好?
她头都大了,问瑞白:“你觉得,我书房中还有什么书能与我手上这本比肩?”
瑞白懵了:“小的……不知道啊。”
“还有别的绝版书吗?”崔令宜换了个问法。
瑞白虽然很奇怪,这种问题郎君为什么要来问他,但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雕版的没有了,但小的记得去年郎君从古玩市场上慧眼识珠,淘来一本槐安居士的亲笔手写的诗集,郎君很是喜爱,要不……郎君今天割个爱?”
崔令宜大喜:“放在哪了?”
她受崔伦熏陶多年,当然知道槐安居士的大名。此人是前朝著名大诗人,诗风雄健壮阔,在文人中备受推崇。卫云章手中竟有他的亲笔诗集,这么好的东西,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对不住了,三郎,就算你再喜欢,今日我也得把这礼给送了!毕竟现在我就是“卫云章”,出了事,都得我自己担啊!
谁知瑞白却跟她大眼瞪小眼:“小的……不知道放在哪啊。郎君
的书房,不都是郎君自己整理的吗?”
崔令宜:“……”
崔令宜:“我也忘了放哪了,快一起找找!”
瑞白:“……是!”
两个人分头行动,开始忙碌地寻找起来。当然崔令宜也不傻,若是中途能找到别的好东西,那当然用别的好东西也行,只是她一眼扫过去,都是些装订精美的印书,显然不能把这么普通的东西给王翰长送去,只能接着翻找那本诗集。
崔令宜和瑞白连找了好几个书架,到底还是瑞白更熟悉书房一些,找了个板凳,在书架上层翻了许久,终于惊喜叫道:“找到了!”
他举着一本蓝皮册子下来,封面赫然写着《槐安集》。
崔令宜先是一喜,可拿到手里一看,又是一皱眉:“这么新?”
前朝流传下来的东西,就算保存得再好,封面也不至于如此平整吧?连个折痕都没有。
轮到瑞白一愣:“郎君当初淘来的时候,不是连封皮都没有吗?那古玩老板不识货,只当作是前朝哪个写字好看的抄本卖,还是郎君见多识广,认出那是槐安居士的真迹,赶紧买了回来。郎君还说改日要给它订个封皮的。”
啊这,崔令宜立刻闭嘴。
她翻开内页,里面确实是怀安居士的诗,字迹也是手写,书页虽然不是很旧,但也有一些使用过的褶皱。
算了,是《槐安集》就行,既然卫云章说这是真迹,那就是真迹。
眼看时间快要来不及,她把书往礼盒里一塞,便又带着瑞白迅速出了门。
碧螺和玉钟两个人站在廊下,看着二人风风火火的样子,俱是疑惑:“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把郎君急成这样。”
“莫非是赴宴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不知道呢……头一次见郎君这个样子,真是稀奇。”
……
崔令宜是踩着点赶到王家的。
瑞白抱着礼盒,在一旁跟负责收礼的管事登记,崔令宜则大步流星地进了内院。
“度闲!度闲!你可算是来了!”张松朝她热情挥手,“快过来坐!”
崔令宜在他身边坐下,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路上人多,有点堵,便换了条道。”崔令宜胡扯。
张松:“原来如此,走走走,翰长在隔壁那桌,我们去给他敬个酒!”
一切如卫云章预想的那样,宴席虽不大,但很热闹,崔令宜有心理准备,也并不觉得不适。王翰长是个和善的老头,腿脚不便,走动起来有点费力,但是今日高兴,难得多喝了些酒,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瞧见崔令宜来了,王翰长笑道:“度闲啊,多日不见,你好似瘦了不少啊。”
“有劳翰长记挂。”崔令宜笑道,“前段时间养病,如今已是大好了,请翰长放心。”
“休沐日陪夫人去礼佛,结果双双落水,你还真是第一人。”如今见人也好了,王翰长便开起玩笑来。
张松在一旁附和:“度闲抱得美人归,如今连同我吃酒都不愿意了。还是翰长您厉害,要不是您老,度闲今日恐怕还在家里陪他的夫人呢!”
王翰长:“度闲娶的是崔公的女儿,定是才情俱佳,才能与度闲志趣相投。”
崔令宜只能尬笑。
宴席上大多是翰林院的熟人,崔令宜与大家一起喝酒吃菜,随口聊几句天,倒也没别的什么事了。有人酒兴上来了,吟了几句诗,大家起哄,要开个小诗会,王翰长也乐见其成。崔令宜当然也被裹挟其中,但好在她早有准备,当即背了一首卫云章提前写好的诗,赢得满堂喝彩,顺利下场。
总之,抛开寿礼这个意外不谈,这场寿宴比她想象得轻松不少。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崔令宜瘫在软枕中,打了个呵欠。
卫云章这个身体酒量还行,就是酒意上来了,有点犯困。崔令宜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保持清醒,等会儿还得跟卫云章认错呢。
她打了一会儿腹稿,已经做足了愧疚的姿态,结果一回到府里,却被告知,卫云章还在跟他娘和嫂嫂逛街没回来。
“什么?我都回来了她们还没回来?买什么东西要买这么久?”
碧螺道:“东西似乎是买完了,半个时辰前,各家货铺就派人把货送到前院了。但听说是大夫人在街上偶遇了哪家的夫人,便索性又带着两位少夫人一起去喝茶了。”
崔令宜:“……好吧。”
既然卫云章还没回来,那她还是先去收拾书房吧。之前翻东西翻得有点乱,得整理好,才有认错的态度。
她让瑞白开了门,却没有让他进来,而是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收拾整洁是真的,但趁机翻点别的东西,更是真的。
之前没有轻举妄动,一是因为时间不够,二是因为她怕不小心抹去了什么印记,被卫云章察觉了她的坏心。但现在没关系了,反正瑞白也能作证,当时他们翻东西翻得仓促,把书房里什么东西弄坏了弄乱了都是有可能的。
崔令宜盯上了墙角书架底层摆放的大锦盒——她之前就瞧见了这个一看就很神秘的玩意儿,只是上面有锁结,所以便没去动。
这个锁结可不是指常见的铜锁铁锁,而是用特殊绳结打成的“锁”,一般来说手法只有打结的人自己知道,解开并不难,难的是恢复成一模一样的状态,所以只要打开了这个锦盒,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崔令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了。反正借口都想好了,就是“我想《槐安集》一定是被好好保存在某个地方,又看见这个盒子不难解开,便自作主张打开翻了翻”。
如她所料,锁结解得很顺利,盒子里也确实放着不少书,只不过,看起来都破破旧旧的。
崔令宜皱起眉来。
随后,她从这一堆破书里,发现了一本全新封皮的书——《槐安集》。
崔令宜:???!!!
她迅速翻开,赫然入目的,是与封皮完全相反的、泛黄卷旧的内页,其上墨字微有磨损,但与被她送出去的那本,有着一模一样的内容。
甚至连字迹都几乎一模一样。
脑子里嗡的一声。
理智告诉她,她手里封皮崭新、内页破烂、被妥善安置在锦盒里的这本,才是真正的《槐安集》。可倘若她手里的这本才是真迹,那她送出去的那本又是什么?!
崔令宜人都麻了。
她坐在书房里,缓了好久的情绪,直到听到外面传来玉钟清脆的声音:“夫人您终于回来啦!郎君都等您好久了!”
卫云章:“哦?她在哪儿?”
“在书房呢。”
卫云章推开门,看到咬着嘴唇、眼眶微红的崔令宜,当即怔住:“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门关上,迅速走近,担忧道:“他们灌你酒了?”
崔令宜摇了摇头,抓住卫云章的袖子,颤声道:“三郎,我犯了个大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卫云章心中一紧,面上却镇静道:“无妨,你且说来,咱们才好一起解决。”
崔令宜:“事情是这样的,我带着寿礼坐马车去赴宴,不慎把寿礼磕了一下,我怕里面的书被撞坏了,就想着打开来检查一下,结果、结果检查的时候,路上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孩,马车紧急刹停,我手一滑,就、就把书页一角给撕下来了……”
卫云章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想着肯定不能再拿这本书送人,我就回来想找你商量一下……结果你也不在家,时间紧迫,我只好让瑞白开了书房门,自作主张地另找了一本书替补上去。”
卫云章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找了什么书?”
“瑞白说,你之前收藏了一本槐安居士的亲笔诗集,我想着,这本书的价值和之前要送的那本雕版书的价值相似,我就自作主张……把《槐安集》送了出去……”崔令宜咽了下喉咙,忐忑不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