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章记得,那一天风轻草香,骑在马上,能看见更为广阔的山林,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第二天,卫昌和其他一些官员被皇帝叫去议事了,便只剩下卫夫人看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轮流骑小马,玩得不亦乐乎。卫云章毕竟年纪最小,上马上得最费劲,所以骑了几圈后,便去一旁歇着了。
他坐在帐子边,远远地看着大哥把二姐推上马背,牵着马缰,带着马慢慢地溜达。二姐坐在马背上,发出清脆的笑声。卫云章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地上。
目光所及,只余一片苍蓝的天空。
他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突然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头。
那人站在他身边,正低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卫云章愣了一下,随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前的男孩,比他高半个头,身着暗红色锦袍,腰间佩一枚白玉坠,清秀但面生——能有幸来参加春猎的官员家眷并不多,并且只能在附近活动,卫云章昨日全都见过了,却对眼前这个人毫无印象。
他还在寻思如何称呼,对面的男孩已经率先发问:“你躺在地上干什么?”
卫云章很奇怪:“不干什么啊,躺着舒服。”
男孩问:“躺在地上能看见什么?”
卫云章:“……看见天。”
“可是天上什么也没有。”男孩抬头看了看。
卫云章无语:“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好看啊。躺着看到的天空,比站着看到的天空更大。”
男孩:“当真?”
卫云章:“……你没躺过?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家眷们有的在帐子里休息,有的聚在帐子外三三两两地说话,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小孩儿。
男孩抿了抿嘴,撩袍坐了下来,摸了摸身边的草皮,最后深吸一口气,平躺了下去。
卫云章在旁边看得十分惊讶。
“你说得对。”男孩怔怔地望着一望无垠的碧空,道,“躺着看的风景确实不一样。”
“你家里管得这么严?都不能往地上躺的?”卫云章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
他们卫家虽然也算是官宦人家,有家教约束,但小孩子总会顽皮,他和大哥偶尔打架打到地上去,也只是被母亲随口斥责两句而已,下次还敢。
但眼前这个男孩,好像往草地上躺一会儿放松都不敢。
男孩并没有回答卫云章的问题,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坐了起来,转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卫云章。”
“卫云章?”男孩瞪大了眼睛。
卫云章也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认识我?”
男孩:“呃……听说过。你是户部卫侍郎家的三郎,是吗?”
“是啊。”卫云章点头。
男孩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卫云章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刚想问他什么意思,就见他又问:“你现在能当场作诗一首吗?”
卫云章:???
男孩纠结了一下,还是诚实地说:“我听说你是个神童,三岁能诵,七岁成诗,很想见识一下。”
卫云章:“……”
卫云章:“请问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郎君?”
根据他的经验,这恐怕又是一个来找他碴的小郎君。唉,谁让他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有了神童之名,老是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久而久之,被迫对比,自然容易引发同龄人的怒火。
不过,他还没等到男孩的回答,就先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嘶之声。
供家眷们玩耍的马都是驯养温顺的马,一般不会轻易嘶鸣,卫云章扭头望去,便看见自家二姐骑在马上,正与另一个骑着马的小少年对峙。
他立刻把面前的男孩抛之脑后,朝二姐奔去。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见了,只有大哥牵着马缰,冷着脸站在旁边。那对面的少年鲜衣怒马,卫云章也认得,正是卫家家主的长孙。
都说卫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从前朝屹立到如今,荣耀无比。但实际上,从前朝累积到现在,卫家家族上下加起来有数百口人,已经相当冗杂,卫昌这一支,只是旁支的旁支,从前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去主家那一支走动—
—虽然走动也没什么用,毕竟旁支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人人都见,主家的人一天就算有二十四个时辰都不够用的。
在主家看来,这些都是没必要放在心上的亲戚。卫昌小时候也没沾过主家什么光,虽然过得也不差,但只能说是平民,远比不得主家那些人风光。但好在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最后考中了一甲进士。本来这是好事,毕竟都是姓卫的,族人说出去面上也有光,但坏就坏在家主长子那一年也考科举,平时听惯了奉承的人,这次连殿试都未能入,无异于打了家主的脸。
而且之前有卫昌这号人物,他们竟然不知道?明明是一甲进士,关系却淡薄,甚至还夺了家主长子的风头,这就有点尴尬了。有些不清楚内情的人,看见进士名单上有个姓卫的,还以为是家主长子,跑去给卫家家主贺喜,更令事态雪上加霜。
那时候别说卫云章了,连卫定鸿都没出生,这些都是他后来听来的。随着他的长大,他也渐渐知道,父亲和主家相处得不是特别愉快——谁逢年过节不去主家走亲戚啊?关系竟已僵化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此刻,家主的长孙骑着小马驹,正盯着卫云章的二姐瞧:“你不认路?这里是我骑马的地方!”
卫岚潇皱着眉头,说:“这里是皇家猎场,何时成了你的地方?”
长孙面色一变:“你!”
“你什么你?”卫岚潇毫不示弱,翘着小嘴讥笑他,“我昨日就在这儿骑马了,怎么没看见你?哦,我知道了,定是因为课业没完成好,挨骂了吧?补了一夜终于补好了,今天终于能出来放风了?”
长孙本来就因为觉得撞上了他们一家而觉得晦气,听见自己被这么嘲讽,更是恼羞成怒:“卫昌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好没教养!”
卫岚潇捂着嘴,翻了个白眼:“哎哟,想不到卫郎中家竟过得如此清贫,连青盐和齿木都买不起,倒叫儿子有了这么大的口气!”
卫家家主时任礼部尚书,后来家主长子又考了一回,终于考中了进士,在亲爹的帮扶下,现在在礼部混个膳部郎中的差事当。
卫岚潇不说他是尚书的孙子,却说他是郎中的儿子,这是故意气他。长孙果然更加生气,举起马鞭骂道:“你简直目无——”
他还没说完,就见卫岚潇身子一歪,从马上滚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笑话,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二娘!”
卫夫人提着裙子匆匆跑来,她身后,是正皱着眉头走过来的郎中夫人以及家主夫人。原来,她中途离开,是因为被她们叫过去说话。虽然两家冷战多年,但毕竟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尚书又官大一级,在皇家的地盘上,卫夫人总不能不听话。
没想到,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心里不安,出来一看,竟看见自家女儿从马上摔了下去。
小孩子吵吵闹闹本也是常有的事,附近的官员家眷起初也没注意,直到现在感觉不对,这才慢慢聚拢了过来。
卫岚潇坐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从面颊滚落。卫夫人心疼地抱着她,问她:“二娘,哪里受伤了吗?”
卫岚潇摇摇头,只一个劲地哭泣。
明明是玉雪可爱的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如今却裙摆皱叠、珠花歪斜,狼狈地跌坐在草地上,窝在母亲怀里,哭得好不可怜。周围人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长孙惊呆了:“她自己滚下去的!我没动手!”
卫岚潇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母亲的脖子呜咽:“他不让我在这里骑马!”
卫夫人冷冷地看向长孙:“小郎君,这是公家的地,你若想用,我们有商有量便是了,何必要如此惊吓我的女儿?”
长孙像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谁惊吓她了?她先骂我的!”
“她何时骂你了?谁听见了?骂的什么?”牵着马缰的卫定鸿终于开口,面无表情地说,“而且你到现在还举着鞭子,你什么意思?看我妹妹年纪小,好欺负吗?”
“我……她……”长孙目瞪口呆。
有人窃窃私语:“我当时好似听见了小郎君骂小娘子没教养,可这地儿我看是小娘子先来的呀……不过都是他们卫家的事,我们旁人能说什么。”
方才他们两个争执,长孙嗓门大,卫岚潇嗓门小,别人离得远,自然只能听见长孙的声音,看见长孙怒气冲冲地提起鞭子,将小娘子吓落了马。
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憋得脸都红了:“她、她都是装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现在装什么柔弱?”
卫岚潇:“呜呜呜呜……”
“你、你还哭!你就是故意的!”长孙气得指了指旁边的卫定鸿和卫云章,“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围观的卫云章:?
看他一脸无辜,长孙更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挥动马鞭,抽了一下身下的小马。由于力度失控,没抽到马臀上,反而抽到了马腿上,小马痛得嘶了一声,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卫云章差点被一蹄踢飞,多亏卫定鸿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卫云章摔倒在草地上,系在腰间的零嘴袋子散开,洒落一地的豆干。
不远处,郎中夫人惊慌失措地喊人去追马,长孙拽着缰绳慌乱尖叫。而这边,卫云章从地上爬起来,蹲在草丛里,边捡豆干边喃喃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旁人:“……”
眼见局面越来越难看,家主夫人终于深吸一口气,看着卫夫人,勉强打圆场道:“小孩子骑马就是容易出事,以后还是得有人在旁边看着才行。你家二娘没事吧?”
卫岚潇哭道:“娘,我要回去!”
卫夫人哄道:“好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又对家主夫人点了一下头,“谢夫人关心,给夫人添麻烦了,我先带着二娘走了。夫人快去看看小郎君有没有事吧。”
家主夫人碰了个钉子,脸色愈发难看。
卫夫人看向卫定鸿:“还有你,你带着三郎,去把小马还了,别再闹了。”
卫云章捡完了豆干,亦步亦趋地跟在卫定鸿身后,去马厩还马。路过帐子,看见那让他作诗的男孩还在,不由纳闷:“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男孩把他们刚才的表演尽收眼底,此刻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嗯,马上就走。”
卫云章:“你到底是哪家的?我不曾见过你。”
“三弟!”卫定鸿回头喊他,“干什么呢!”
“……不说算了。”卫云章撇撇嘴,转头应卫定鸿,“来了!”
他追上卫定鸿,卫定鸿问他:“方才和你说话的是谁?”
“不认识,他也不肯说。”
“少跟奇怪的人来往。”卫定鸿叮嘱他,“父亲近来在朝中颇受重视,我们不要给他添乱。”
“嗯!”卫云章再回过头,却已经不见了那男孩的身影。
第41章 第 41 章
直到很久之后, 卫云章才知道,那天的男孩,原来就是当朝太子。
在他们官员家眷在外围玩耍的时候,皇室子弟也在专属的马场里围猎——只不过猎的都是小山鸡小兔子之类的东西。而太子宅心仁厚, 不忍亲自下手, 每每举弓, 都被弟弟抢了先。最后两手空空, 无功而返, 皇帝没有说什么, 眼里却露出明显的失望。
太子自己也郁闷, 便不让人跟着,要自己去散心。这一散, 便散到了官员家眷休息的地方, 看到了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卫云章。
“你知道那时候,我听到你说自己叫卫云章的时候, 我在想什么吗?”后来,已经长大的太子笑着对卫云章说,“我在想, 原来这就是经常给我挑刺的那个神童。为什么他还能看起来那么轻松高兴?实在是讨厌。”
昏暗的密室里, 卫云章深深俯首。
原来在春猎之前,他便已经认识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