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鱼的时候不小心一滑, 很正常, 又没受伤。”崔令宜飞快抽出自己的衣角, “别管我了,你先忍一忍, 我去去就来。”
她又匆匆忙忙掉头跑回去, 把鞋子穿上,把插着的火把拔起来。
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脚上的痛感一阵一阵地传来,从无间断。他皱着眉,轻轻地提着气, 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姿势。
崔令宜疾跑回来, 让卫云章接过火把照明,自己蹲在地上, 研究怎么才能解开那只捕兽夹。
她是出来捡树枝的,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带, 连叉鱼都是现找的树杈,眼下自然也没有别的趁手的工具可以帮忙。
她试着徒手掰开捕兽夹, 然而那捕兽夹是铁铸的,又有一些机关设计, 她稍一扯动,便能听见头顶传来卫云章倒吸冷气的声音。
“谁这么缺德在这里放这玩意儿?也不做个标志,不怕自己踩到?”崔令宜骂骂咧咧。
卫云章拧着眉,低声道:“猎户为了谋生,放这些东西在山林里,也无可厚非。也怪我太心急,没仔细看脚下。”
崔令宜抬起头,忽而顿住,看着他道:“把你头上的簪子给我。”
卫云章不明所以,摘下了簪子。
他戴的簪子正是之前崔令宜留下的“暗器”,只不过现在为了低调,把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珠宝拆了,只留一个柄。
崔令宜将簪头一拔,又从里面倒出来一根铁针样的东西,拿在手里,对他道:“这捕兽夹上面设置了机关,不难拆,只是有点繁琐。我现在要试着拆一下,期间很可能会牵扯到你的伤口,你能忍吧?”
卫云章点了点头。
她一手长簪,一手尖针,埋头拆了起来。脚边响起刮擦的刺耳声音,是她在试着撬开捕兽夹上的铆钉。
她每动一下,捕兽夹上的利刺好像就扎得更深一些,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冰冷的铁面正在切开自己的血管。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却咬紧了牙关,未置一词,只是将手中火把伸得更近了些,将她照亮。
终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捕兽夹上掉落,而她将两片铁刃用力一掰、一拔,丢进了草丛中。
剧烈的疼痛自脚背直窜天灵,卫云章猛地喘了一口气,险些握不住火把。
“别动!”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扶稳了火把,“我先看看清理伤口。”
火光倒映在她的瞳孔里,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双眼睛,在黑夜里也会如此明亮闪烁。
崔令宜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鞋子,又解开他的足袋。鞋面上湿漉漉的,足袋更是已经被鲜血浸透,至于他的脚背,五六个红里透黑的血洞还在往外持续冒着血。
她皱紧了眉头,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囊,里面还剩了点水,冲洗净了他的脚背。
“伤药都在营地的包袱里,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止血,然后我们再回去上药。”
卫云章轻声道了句好。
他看着她眉眼低垂,咬住自己的袖口,用力撕下了一块布条,一圈圈小心翼翼地给他缠上。
血还是很快渗透了浅色的布条。
崔令宜略一思索,背对着他,弯下了腰:“山路难走,我背你回去吧。”
卫云章登时一惊:“什么?不必如此!我捡根树枝当拐杖即可。”
“都什么时候了,就别矫情了,你拄拐走得还不如我背着你快呢。你现在最好少用点脚,好好养伤,不然留下什么病根,那可影响的是我的身体!我成瘸子你高兴了?”崔令宜催促道,“快上来!”
卫云章还想分辩几句,却被她扭头一瞪,闭了嘴。
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攀住了她的颈背。
她的背——或许应该是他的背——很厚实,很可靠。他将脸贴在她的肩膀上,静静地望着她的后侧面,看着她紧绷的唇线,以及凌乱的头发。
“我上一次被别人背,可能还是小时候被父亲背在背上玩耍。”山路漫漫,安静幽长,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那你真是有福气,我还从来没背过别人呢,你是第一个。”崔令宜随口回答。
卫云章:“你若是羡慕,下次有机会我背你。我也还没有背过别人呢。”
“可别!”崔令宜立刻说,“听起来就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卫云章笑了一下。
气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觉得耳朵痒痒的,不禁歪了一下头,想蹭一蹭痒,结果刚好碰上什么很柔软的、温热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卫云章的嘴唇。
卫云章也愣了一下。
她只觉得那半边耳朵更痒了,不只耳朵痒,心里也莫名地痒。她觉得此刻必须得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于是深吸一口气,问他:“你脚冷么?”
卫云章:“……嗯?”
“你现在没有穿鞋,我怕你脚冷。”
“不打紧,冷一些,反倒不那么痛了。”卫云章回答。
没再提刚才小小的插曲,仿佛一切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崔令宜叹了口气:“怪我,没想起来提醒你注意脚下。这山林里头除了有野兽毒虫,还可能有捕兽夹、猎洞之类的东西。”
卫云章:“不怪你,你让我待在原地,是我先出来了。”
崔令宜弓着背,手里提了根长长的树枝,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前面的地面上来回扫动:“下次你记住,若是在山里行走,尤其是看不清东西的夜里,最好要带根长棍,一边探查一边走。”
卫云章嗯了一声:“记住了。”
空气陷入安静,好像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了。
卫云章想了想,问:“那些柴火和鱼怎么办?”
“我等会儿回来取。”崔令宜道,“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这个要是不及时处理,容易溃烂。不仅你遭罪,万一落下了什么病根,等以后我们换回来了,还得我接着遭罪。”
卫云章:“可是这几日要赶山路,我如何能好好养伤?”
崔令宜:“明天再说吧,今晚先看看你母亲给的药效果如何。”
卫云章叹气:“没想到我母亲准备的东西,三天两头派上用场。”
崔令宜:“这主要得怪你父亲。”
卫云章苦笑。
二人到了营地,崔令宜将卫云章放下,长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你这体格还不错,背个人走了这么久,也只是稍微有点累。”
卫云章:“都说了你这身子骨其实挺瘦的。”他的目光停在崔令宜潮湿的衣角,“你快去把衣服换了,这样太容易着凉了。”
崔令宜:“我还是先给你……”
“先换衣服。”他打断她,语气笃定,“换衣服比给我上药快多了。你给我上药,不就是想让我好好养伤,不留病根吗?若是你风寒病倒,那谁来照顾我呢?”
崔令宜:“……”
好像很有道理。
她撇了撇嘴,换衣服去了。
衣服很快换完,她从包袱里找出能用的药,然后解开了卫云章脚上的布条。
经过她简单粗暴的包扎,伤口的流血速度变慢了许多。
“这个药粉能稍微吸收伤口上的脏东西。”崔令宜拔开一瓶药粉,往他伤口上细细地撒过,“那捕兽夹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夹过动物,动物身上有没有疫病。若是传染给了人,那可要出大问题。你以前用过吗?”
卫云章:“没有。”
“我就知道没有,你以前哪有机会用到这些。”崔令宜又打开一瓶,“这个是金疮药,你总认识了吧?”
“认识。”卫云章回答,“我练武的时候也会受伤,就用这个。”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怎么会习武的呢。”她一边上药一边问。
“那年春猎,兄长替我挡了一箭,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俎上鱼肉。”卫云章回答。
他告诉父亲,他要习武。
卫昌有一瞬的惊讶,毕竟卫家以文臣立世,从来没听说过有族中子弟习武的。
但他很快理解了幼子的执念,只摸着他的头道:“习武要吃很多苦。读书累,只累在心里,但习武累,是身心俱疲。”
卫云章说:“我可以做到。”
卫昌:“可大家都说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卫云章直视着父亲:“谁说我习武就不能读书了?”
卫昌便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金吾卫大将军年高致仕,卫昌暗中请了他教卫云章习武。
已经致仕的人,没什么顾忌的了,也明白卫昌的动机,自然愿意卖未来的相爷这个人情。于是,每回大将军都暗暗地来,暗暗地走,而卫府中那座看似荒废的小院楼阁,则成了卫云章的习武之地。
“你这样的人,放到话本里,是要当大侠的。”崔令宜笑道,“因为有想要保护的人,所以习武。因为有想要伸张的正义,所以拔剑。不像我,习武都是被迫,连用武之地都不太光明磊落。”
“我不想当大侠。我习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能尽力保护身边的人。”卫云章道。
崔令宜:“别人你就不保护啦?这可不像你。”
“当大侠,即便有万夫莫开之勇,也只能一人一人地救,一事一事地救。”
崔令宜听明白了:“而当权臣,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便在你的股掌之间。”
她真诚地、不带讽刺地夸他:“你有野心,也有理想,真是厉害。”
卫云章抬起头,头顶上一弯明月,将他笼罩。
在京城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很好,等离了京城,面朝黄土背朝天,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懂。
他不是不知道山里会有捕兽夹这种东西,但他在京城里待得太久了,只顾着和人斗智
斗勇,从来没有意识到外面的世界,还会有这么朴素的、小小的危险。
她没想起来提醒他,他就更想不起来了。
若是没有她……
“那你呢,你想当大侠吗?”他问她。
“我不想。”她说,“因为我没有想保护的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听上去我真的很坏,但我也不至于十恶不赦。路边遇到可怜的乞丐,如果我兜里正好有钱,也是愿意给他两个铜板的。只不过如果你跟我说,因为他可怜,所以我就要行侠仗义,经常帮助像他一样的人,那对我来说太累了,我才不要。”
“没关系,帮助别人,本来就是情分,不是义务。像你这样,能在拂衣楼里独善其身地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伸出手,将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如果没有想保护的人,那就多多保护自己吧。对自己好一点。”
她给他敷药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怔然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