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都是县里知青办去车站接人,然后分到公社里了咱们屯的大队书记再去接,你怎么自己先过来了?”
伍队长只要一想到这批知青又都是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城里娃子,眉头就皱得快能夹死苍蝇了。
上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这些从没刚过农活的城里孩子强制送下乡,结果到了农村啥也不会,耽误他们这些社员上工不说,还要多几十张嘴分走屯里人的口粮,搞得村里人怨声载道的,真是麻烦死了。
伍队长对叶青的态度可不咋热情,哪怕知道这个姑娘是被郝政委送下来的,来头肯定不一般,他也提不起兴致来。
倒是院子里一直站着的伍月英,目光一直盯着叶青一个劲儿打量,一会儿诧异一会儿好奇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总之表情变幻莫测,显得十分古怪。
叶青没注意伍月英那边的神色异常,她也不在意伍队长这会儿对她的冷淡态度,总之她是什么人,等相处久了,屯子里的人自然就会知道。
因为叶青是郝政委送过来的,所以伍队长哪怕对叶青无感,该说的他还是耐心地都解释了一遍。
“既然来了,那就要做好扎根农村的打算,我们屯子可从不养闲人,你得有吃苦的心理准备。”
“现在是水稻收割季,收完稻子就到了大豆跟玉米收获的时节了,再往后还有白菜萝卜这些,都得在十一月份之前都收完,再晚点下雪上冻就搞不成了。”
“所以接下来的俩月,是咱们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不管大人小孩都得去地里干活,你们刚下来的知青也得跟社员们同进同出,明白吗?”
叶青点了点头。
伍队长也没指望这个新来的知青能听得懂,反正到时候下地有人先领着,他就不多费唇舌解释了:
“知青们下来了原本都是安排在社员家里借住,但今年政策变了,据说城里家家户户都得强制安排一个孩子下乡,县里都通知了,单就你们这一批,分到咱们屯的,就有七八个,到明年可能还会更多,这么多人下来,社员家就不够住了。”
“所以我跟几个大队干部开会商议过了,等收完地里的庄稼之后,得叫上村里的壮劳力一块儿帮忙,在屯子里建个专门的知青点。”
“你这边暂时就先安置到我家,就跟我闺女一个屋,先凑合着住上一段时间,等知青点建起来了,再给统一安排,你看成不?”
叶青哪儿敢说不行啊?来了这儿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一大队长,当然是怎么安排她就怎么服从,刚来就挑三拣四,这不满意那不服从的,那不是擎等着找收拾呢?
再说了,叶青才进村就看出来了。
这村里,别家房子都还是茅草顶的土砖房呢,就大队长家的房子是青砖瓦房,伍永兵把她安排在自己家里住,这分明已经是看在郝政委的面子上给她破了例了,不然你看别的知青有没有这待遇?
叶青赶紧对伍队长和郝政委道了谢。
郝政委见叶青这边已经给安排好了,回去就算是能交差了,所以他也没多言语,跟村长随便又寒暄了两句,就开着车去顾家了。
伍永兵这才领着叶青去找他闺女伍月英,让伍月英带着叶青去她房间里面安置。
伍月英一听她爸说叶青得在她家暂住一段时间,就皱起了眉,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但下一秒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对着叶青笑得一脸和煦:
“那你跟我来吧,我的房间在后面,我叫伍月英,你呢?”
“叶青。”
秉承着刚来尽量多听少说的理念,叶青一边跟着伍月英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在这个院子里四下打量。
伍月英似乎对叶青很感兴趣,路上一直在追问,就跟盘户口似的:
“你看起来好小啊,你多大了?你是哪里人啊,怎么会来我们这儿插队?刚刚那个当兵的是你什么人啊,怎么是他开车送你过来的?你家是部队上的吗?那你跟顾卫东认不认识吗?”
叶青只觉得心累,这位姑娘叽叽喳喳的话好多啊,这一连串的问题,把叶青问得头都大了。
她叹了一口气,认真看着伍月英:
“我十六岁,家里孩子多必须要有人下乡来插队,所以我就报名了,革委会那边给我的下乡证明就是让我来靠山屯,应该是随机安排的,没有为什么,至于你后面问的那些,无可奉告。”
说完,叶青就指了指伍月英领她进的那个房间:
“这是你睡的炕吗?我晚上也睡这儿?”
伍月英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黄毛丫头的气场给压制了,眼中不免闪过一抹烦躁忿恼。
但没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知青的底细摸清楚之前,她还得按捺下情绪,继续装成知心大姐姐:
“对,那个是我的炕,我们可以一人睡一半,你想睡哪边都可以。”
“现在还没到烧炕的时候,等到十月底的时候炕烧起来了,咱们就在炕头并排睡,那样更暖和。”
叶青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大队长都说了,屯子里会建知青点,等烧炕的时候,她应该就能搬出去了。
而且她也没打算跟知青们同住,这段时间她先摸摸这个屯子的底细,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有房子让她可以单独搬出去住。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去找村长商量一下,建知青点的时候给她另外起一间房子,建房子的花费她可以自己出。
叶青心里暗暗琢磨着这事儿,没注意到那边伍月英正在翻她的行李。
等她回过神来,她带来的两个蛇皮袋都已经被伍月英给拆开了。
叶青表情瞬间一沉,一把夺过自己的行李袋:
“你干什么?”
伍月英撇了撇嘴,一脸理所当然道:
“我帮你收拾啊,你坐了这么久的车来的,肯定累了吧,你好好歇息,我可以帮你把床铺啊衣服啊都整理出来。”
叶青面无表情地拒绝道:
“不用,我自己能收拾。”
虽然才跟这个伍月英第一次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女孩怪怪的,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因着这份直觉,叶青下意识地就不想跟这个女孩走得太近,对于对方这么贸然来碰触自己的私人物品,她就更加警惕和抗拒了。
没能接触到叶青的行李,就没法判断这个女孩的身份背景,目的没达成的伍月英有些失望。
但她也没着急,反正这个新来的跟她住一块儿,她多的是机会下手,要打探清楚这个人的来历并不难。
于是伍月英也不耐烦继续在叶青这儿耗着了,随口说了一句自己还有事,转过身就出去了。
人一走,叶青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伍月英看样子没什么边界感,这给叶青的感觉很不好,她想要搬出去单住的想法愈发急切跟强烈了。
但初来乍到,她又明白这事儿只能徐徐图之,根本急不得。
看样子,当务之急还是得去想办法弄个箱子来,把她带来的这些行李先锁起来,免得她的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被人给摸走了都不知道。
寄人篱下就是这点不好,啥也不敢添置,而且万一东西要是丢了,还不好找人家麻烦。
这么一想,叶青就在屋里坐不住了,把她带来的床单跟薄毯子铺在炕尾,又从行李里面摸了一小把酥糖,就抓紧时间出门了。
糖果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叶青靠着那几颗酥糖,顺利收买了几个在村里玩耍的小孩,不但打听到了屯子里谁家做木匠活,还知道了村里不少别的事儿。
比如,跟伍队长结亲的顾家住在村尾,顾家一共有四个孩子,在部队当兵的顾卫东排行老大,已经二十三岁了,顾卫东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分别是顾卫西、顾卫南和顾卫北。
叶青听到这几个名字差点没笑喷,好家伙,这顾家给孩子取名儿可真够省事儿的啊。
至于两家的亲事,这还要牵扯到十多年前。
据说是伍月英小的时候,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到河边去玩水,不小心掉进河里了。
当时顾家爷爷正好看见,就跳下去救人,结果伍月英倒是被救上来了,可顾家爷爷却因为脱力溺水身亡。
因为牵扯到一条人命,当时伍家就对顾家许诺,伍月英的这条命,就是顾家的,将来等伍月英长大成人后,只要顾家不嫌弃,就让伍月英嫁进顾家,为顾家开枝散叶添丁进口。
这就是伍月英跟顾卫东娃娃亲的由来。
一年前伍月英满十八岁,这桩婚事就被再次提起,顾家也按照十里八乡最高的彩礼规格给伍家下了聘,就算是替自家儿子把这门婚事给定下来了,只等着顾卫东放探亲假从部队回来就能领证完婚。
但谁也没想到,这门在大家看来完全是板上钉钉的婚事,竟然在临门一脚时出了变故。
半个月前,伍月英生病高烧了好几天,还被送去了公社的卫生站,没想到等病好了,却忽然闹着要退婚,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把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给惊着了。
没人知道伍月英为什么会闹这一出,就跟魔怔了一样,伍大队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把人关在家里不让出门,结果伍月英竟然干脆绝食,还背着伍大队长偷偷给顾卫东的部队寄了一封退婚的信件,把伍大队长给气得扬言要跟这个女儿断绝关系。
之前在伍大队长家听得稀里糊涂的,根本没搞清楚具体是咋回事,这会儿由这些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故事给补充完整了,叶青表示这个瓜吃得有点撑。
而且叶青觉得,大队长家这个闺女伍月英,行事作风有点不怎么讲究啊。
你是人顾家一命换一命救回来的,你们家当初定下的这个婚约里面,可是带着对顾家的补偿之意,岂是你说退婚就能退的?
这婚约要是退了,那人家爷爷为了你失去的那条命你准备怎么偿还?
而且你要是不乐意嫁进顾家,你在成年之前你就要讲清楚,不要让顾家来下聘啊。
顾家做事厚道,让家里最有出息的儿子娶你,给的彩礼规格也是十里八乡最高的,这求娶的姿态摆得足足的,可是给足了你们伍家还有你这个未来儿媳妇面子。
你家当时欣然收了,就说明是满意这门婚事的,怎么才过了一年,说变卦就变卦了呢?这是把婚姻办成了过家家,把人家顾家当猴耍呢?
叶青这个外人听着都觉得槽点满满,忍不住替那位素未谋面的顾卫东鞠了一把同情泪。
其实叶青还有点疑惑,就是伍月英为什么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就不乐意嫁了,是幡然醒悟觉醒了女性自我意识就不乐意嫁人了呢,还是单纯不想嫁给顾家这位大儿子了?
如果是前者,那这位伍小姐的思想可真够大胆前卫的;
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奇怪了。
毕竟这年头当兵的津贴待遇,比起很多在城里的工人都要高,跟这样的人结婚,可比找村里那些靠体力劳动讨生活的青年男同志强多了。
而且看今天那个郝政委的态度,这个顾卫东肯定很受领导器重,不然那个政委不会这么紧张他的婚事,还眼巴巴地跑到人老家来劝和。
这说明这个顾卫东在部队的职位不低,少说也得是个连长营长。
年纪轻轻就在部队熬出头了,未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这样知根知底又优质的潜力股,说不要就不要了,为啥?
叶青想不明白,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信息。
不过很快她就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未免有点太上心了,她就是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又不是来当侦探的,分析那么多干啥。
她摇了摇头就把这个八卦甩到了脑后,叫上那几个孩子帮忙在前面带路,去木匠家定做她要的箱子。
木匠家只有个老太太在家,其他人都去地里上工去了,不过叶青的运气不错,可能是知道马上有城里知青要下来插队,而这些知青到了村里都会有购买箱子的需求,所以这个木匠提前就做好了七八个木箱子。
叶青看那木箱子成品还挺精致,不但打磨得很光滑,还刷了桐油,大小很合适,质量也十分过硬,完全符合她的要求。
于是她一口气就买了仨,准备一个用来装衣服一个用来装被褥另外一个用来装零碎物品。
三只箱子她一个人肯定搬不动,所以只能又许出去几颗酥糖,让那几个小孩帮她把箱子给抬回大队长家去。
等到带着箱子回去,已经快要天黑了,叶青赶紧加快了脚步,结果才走到半道上,就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应该是去地里上工的人回来了。
叶青跟这些人还不认识呢,也没准备打招呼,反正该见的人明天自然就能见着,所以她就打算从这群人外围绕过去。
没想到她才走了没两步,就听到“噗通”一声,然后人群里一片慌乱,有人大喊:
“落水了,孟知青落水了!”
叶青才注意到,不远处就是一条河,从屯子边穿过,应该是从山里下来的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