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穿越前就算是医院各个科室轮转的老油条了,对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清楚得很,有能耐的医生被一些搞权术会钻营的无能医生打压得没法出头的事儿她又不是没见过,所以这个何主任一说要收她当助手,叶青就隐隐感觉有那股味儿了。
她弯了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何主任,人各有志,我就想响应国家响应领袖的号召,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好像没犯法吧?怎么到您嘴里,我这成了不识好歹了?”
“而且我这人做事向来讲原则,既然是贵县的院长给我开后门我才能给您当助手,那我就更不能答应了,怎么能让院长为了我搞特权阶级那一套呢,这不是违规操作吗?万一要是有人举报,那我跟院长岂不是都要吃挂落?我一个小人物倒是没啥,让院长受牵连就不好了,所以这个事儿还是算了吧。”
何海脸色骤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指了指叶青,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概是没想到叶青会对何主任这么不客气,旁边那两个给叶青当过助手,早就化身为叶青的铁杆粉的住院医生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也没想到何主任会临时改变说辞,明明在下来之前,院长给他们的任务,是不管叶同志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哪怕是要求单独开个科室都成,总之务必把叶青同志给招进医院。
当时何主任当着院长的面可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到了地儿说变卦就变卦了,还要让叶知青给他当助手,这不是故意恶心人么?
两个住院医生欲言又止,但碍于何主任在院里的权威,他们俩到底是没敢插嘴。
眼见着气氛变僵,那个知青办负责人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叶知青,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这么尖锐,人何主任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人家县医院确实是好单位,多少人消减了脑袋想进呢,你一个外地知青,没学历没门路的,想要跳出插队知青这个圈子,可不得从当助理开始干起吗?”
“人家何主任也是看你在医学上确实有天赋,不想你这样的好苗子被埋没在村里,这才愿意给你一个实现理想抱负的机会,你也不要这么着急拒绝,仔细考虑一下,或者你要不要跟你的父母联系一下,和他们再商量商量?”
叶青耸了耸肩:“不用了,我父母都去边疆支援国家建设了,我们全家都属于革命建设一块砖,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搬。在农村就挺好的,您说的好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
说着,叶青就看向那边的赖国昌:
“您该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
赖国昌赶紧摆手摇头:“嘿,你这丫头说的哪儿的话,我巴不得你留在我们公社呢,有你亲自坐镇,甭管卫生站建在哪儿,咱们红旗公社求医困难的现状必然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能把这么好的事儿推出去?”
自从县里这几个人下来开始,伍永兵的表情就一直很僵硬,虽然之前叶青已经一再给他保证过不会离开靠山屯,但伍永兵并不能完全放心。
尤其是县医院的人专门下来给叶青投橄榄枝,这让伍永兵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叶青被对方的糖衣炮弹一哄骗,立马就忘记了跟他的承诺,屁颠颠跟着县医院的人走了。
但好在叶青这边态度十分坚决,拒绝得也异常干脆,一点都没给县医院那边面子,这让伍永兵顿时笑开了花,脸上褶子都快要堆起来了。
他赶紧向叶青解释道:
“赖书记跟何主任他们是前后脚来的。”
也就是说,赖国昌跟县里的这波人不是一伙儿的,来靠山屯为的也不是同一件事。
叶青疑惑地看着赖国昌:“您也是来找我的?”
赖国昌看了看那边的何海几人一眼,他清咳了两声后,从他那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张报纸,笑眯眯地递给叶青:
“昨天下午,杭记者就给我打电话,让我留意今天的《蓟城日报》,咱们公社是订购了这个报纸,但一般邮递员都要隔天才能送过来,这不,我就专门托人一大早从省城给捎来了一份,你看看吧。”
叶青心脏猛地一下狂跳不止,赶紧把报纸接过来。
伍永兵也意识到了是什么,马上就凑了上来。
报纸一打开,就看到了B版刊印着一个醒目的新闻标题——
《铿锵玫瑰插队北大荒,见义勇为英姿展芳华——巾帼英雄叶青纪事》
底下跟着的,正是叶青戴着一顶草帽在地里笑得恣意张扬的脸部特写照。
没想到杭廷芳竟然偷拍了这样一张照片,还把她这个特写照片给登在报纸上了。
虽然是黑白照,但她笑得龇着个牙花子的样子却格外醒目,还没看内容呢,叶青已经羞耻尴尬得脚趾都快能抠出两室一厅了。
关键是,这个时代的新闻,主旋律色彩是非常浓重的,尤其是像这种光荣事迹,那都是极尽溢美之词,把叶青在列车上英勇制服人贩子,抓捕女飞贼的事迹,描述得那叫一个夸张。
明明叶青在杭廷芳采访的时候轻描淡写,寥寥几句就已经解释完了整个过程,但到了杭廷芳的这篇采访报道里面,却将整个抓歹徒的过程渲染得惊险刺激跌宕起伏。
要不是上面印着她的照片,她怕是都要怀疑这篇报道在说的到底是不是她的事迹了。
然后,杭廷芳在新闻后面还总结,并引用了领袖的话: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是兴旺的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看见叶青,就好像看见了晨起时的朝阳,她是那么的青春靓丽,生机勃勃,但她自信却又懂得谦逊,张扬的同时也处事谨慎。
这是一个用肉眼就能看得出来品质高洁且胸有丘壑的姑娘,哪怕只和她相处了不过几个小时,就很容易对这样的女孩生出好感。
当她眼含泪意说出,她在靠山屯这个小山村找到了心灵归属的时候,我是大受震撼且为之动容的。
这样的姑娘,她很特别,因为她深沉地热爱着这片土地;但她又不特别,因为她不过是万千插队知青中的一个。
在我们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如她一般挥洒着汗水浇灌着农田,在农村风彩卓然尽显芳华的优秀女青年。
叶青,不过是这个群体里的一个缩影。
这些孩子,才是这个时代的希望,如叶青这样的知青越多,社会才会蓬勃向上发展,国家也才会越来越繁荣昌盛!】
这个时代的报纸,正面A版都是给领导人的,只有B版才能刊登其他新闻,而杭廷芳写的这篇报道,足足占据了B版大半个版面,可以说是给足了叶青排面。
而且之前叶青偷偷找杭廷芳打听过,《蓟城日报》在全国各地都有印刷点,采用的是飞机运送报纸纸型、分地印刷就近发行的方式,基本上分地印刷点的周围地区在报纸出版的当天或者第二天就能看得到报纸,而《蓟城日报》在全国的日发行量,足足有近五万份。
可别小看了这个五万份,这可不是后世,这时候实施的是计划经济,连纸张的产量都有限,加上这个时代还是采用的手动印刷机,所以五万份的油印报纸,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而且这个时候全国的基础教育尚未普及,很多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更别说养成翻阅报纸的习惯了,所以订购《蓟城日报》的,也多是单位或者厂里的宣传部门,五万份报纸,足够在全国各地铺开。
说不定还会被当成知青插队的榜样人物,被拿出来在各个县市的单位、工厂、公社搞宣讲,估计用不了多久,叶青这个名字,就要响彻大江南北了。
叶青也没想到杭廷芳会把这篇报道写成这样,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但伍永兵、赖国昌却很是兴奋,这俩当着县里来的那几个人的面,直接就把新闻大声地朗读了一遍。
念到后面,那个县知青办的负责人简直是瞠目结舌,而先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开口就骂叶青不知好歹要靠走后门进县医院的何海,这会儿感觉就像是被人扇了几耳光似的,脸上瞬间臊得慌。
七十年代初,纸媒本来就没多少家,能在省报上占上个豆腐块,都算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件了,更别说登上的是《蓟城日报》这样全国闻名的大报纸,而且还占据了这么大个版面,那得是多大的殊荣啊。
有这篇报道作为履历,叶青这个人身上就烙上了真正的官方烙印,也代表了《蓟城日报》方面对她的极度赞扬和认可。
有一个大报社在背后给她背书撑腰,孩子会狂妄一些实在是太正常了。
这要是换成他们在场的这些人登上了蓟城日报,别说是给这么大个版面专项报道了,哪怕是寥寥几十个字的骑缝豆腐块,或者是能在某篇新闻里面被提到自己的名字,都能让他们在整个蛟潭县横着走了。
何海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他可能把老院长交待的事儿给办砸了。
可特么谁能想得到,一个十几岁才初中学历的小丫头,能登上《蓟城日报》啊?活了四十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儿,这实在是太离谱太荒谬了!
何海努了努嘴,愣是说不出话来来,只能下意识地侧过头,朝着自己身侧带着的两个住院医生求救地看了过去。
可那两个住院医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前面你对人家傲慢无礼,非要把人弄到你的科室里面低你一头,想把人家当软柿子搓圆捏扁。
这会儿发现人家姑娘不但技术过硬,背景也深厚了,就前倨后恭,再想用老院长之前提的那些福利待遇把人家给笼络过去,你觉得人家能搭理你吗?你早干什么去了?
那两位住院医生也是无语了。
他们跟何主任其实也有好几年了,老院长对他们是寄予厚望,让他们跟何海学习技术,希望他们将来可以尽快独当一面。
他们一开始确实也是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去的外科,在何海面前伏低做小,听话讨好,可何海除了让他们日常打杂把他们指挥得团团转之外,一点经验技能都不教给他们。
每次老院长问起,他才装模作样让他们跟着观摩几场手术,还说是他们悟性差,总之是各种贬低他们的能力,导致他们好几年下来在外科实操上一点进步都没有。
慢慢的,这两人也算是看明白了,知道何海就是故意不教,受够了何海的敷衍和压榨,他们也就成了老油条,甚至已经开始在背后偷偷找机会,打算从外科调离,去别的科室试试。
这次老院长说要把上回动手术的那个小孩姐给挖过去,甚至愿意为了那个小孩姐单独开一个科室,他们顿时激动不已,还以为他们终于迎来了职业转机。
两人暗地里都商量好了,他们回去就找老院长提交申请,只要叶青去了医院,不管是在哪个科室哪个职位,他们都要从外科这边调过去,哪怕是给小孩姐当学徒工都成!
可两人万万想不到,何海竟然这么大胆,连老院长千叮咛万嘱咐交给他的任务,他都敢阳奉阴违耍花招,关键是你要真能拿捏人家也就算了,结果还把事儿给搅黄了,这时候再想补救,哪里还来得及?
两个住院医生都无语了,一开始何海就没让他们俩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这会儿他们哪里还敢插手?
以何海的尿性,他们真要是帮忙说话了,回头老院长要是追究起来,这何海绝对会颠倒黑白,把办砸了这口锅扣在他们俩的头上来!
在何海手上吃过好几次大亏的两人,这回可不打算犯蠢了,干脆作壁上观,表示他们也爱莫能助。
何海差点没被气死,见之前帮他打圆场的那个县知青办负责人都跑了过去,拿着那份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洋溢着激动和不敢置信,何海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前去,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和努力。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呢,那边赖国昌又给掏出了一张纸,笑眯眯地递给叶青:
“哦,对了,你的申请资料我这边已经递交到县里了,县卫生局对你的情况十分重视,已经准备让你参加十天后的城镇医务基础考核,只要你这边考试能过关,县里面愿意为靠山屯开绿灯,同意你们建立卫生站的申请。”
“这是你的准考证,可不能弄丢了啊。”
叶青惊讶地接过了那张手写的准考证,是真没想到这位公社书记办事这么效率。
能不效率吗?昨天下午杭廷芳给他打过电话后,大概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他就连续接到了县里的电话问询,都是在找他了解这位下乡小知青的具体情况的,然后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县里就通知他拿着靠山屯那边递交上来的资料去卫生局开会,等去了卫生局,半个小时都不到,他就拿着这张准考证回来了。
往常他去县里面办点事儿,这帮上级办事员哪个不是推三阻四的,从来没个好脸色?但这回这些人个个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甚至就连卫生局的局长都主动拉着他询问靠山屯那边办卫生站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总之一个比一个姿态放得低,赖国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了呗。
不管这个打招呼的人是谁,总之赖国昌终于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红旗公社,这回好像真捡到宝了,能让上头都这么重视,这个叶青绝对不容小觑,只要好好把这位祖宗伺候好了,不管是靠山屯还是红旗公社,往后怕是得被这位大佬带着起飞!
所以现在有人要从他手里面挖人,别说伍永兵心情不爽,就是赖国昌也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赖国昌可不像叶青那么好说话,这会儿他看着何海,脸上仍然是笑嘻嘻的表情,但说话那就叫一个阴阳怪气了:
“何主任啊,您也看到了,叶知青致力于乡村医疗建设,县里面对她的这个想法也是极为重视,予以了最大力度的认可和支持。”
“如果您想要把叶知青调走,可能光找县知青办的同志还不行,还得去县政办、卫生局、计划局还有农经委都跑一趟。”
“毕竟靠山屯这边的申请材料,是经过这几个单位的领导首肯点头了的,你们县医院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把这个卫生站的主心骨给抽走,您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何海的脸都绿了。
他要是有能耐能让那些单位的领导都点头,他还能自己眼巴巴地上这儿来?随便指挥谁下来一趟,不就把人给带走了?
明白这事儿已经没了转圜余地,自己再留在这儿纯粹是自取其辱,何海恨恨地看了叶青一眼,转过身就冲着那俩干杵在那儿配像的住院医生骂骂咧咧撒气:
“还傻愣着干啥?呆这儿让人给没脸呢?赶紧滚,没看见人家上了个报纸了不起了,都不把咱们县医院放在眼里了吗?”
说着,也不等那俩年轻医生反应,何海就已经气冲冲回车上去了。
他这态度,其他几个人看了顶多也就是撇撇嘴,倒是搞得县知青办的那个负责人很是尴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毕竟前面他还帮着何海说话,劝叶青服从安排,去县医院给何海当助理来着。
“小叶同志啊,你上次下乡没跟大部队一起,我这边也没找着机会跟你多聊聊,对你的情况有所疏忽,我给你道个歉。”
“但你大老远从申城来了这儿,致力于改善我们靠山屯的乡镇医疗现状,这事儿我们县知青办也绝对举双手赞同。”
“总之,我们县知青办就是你的娘家,以后咱们常来常往,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麻烦事儿,你只管知应一声,我们县知青办一定给你撑腰!”
叶青对县知青办的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她的下乡手续是县知青办经手的,所以她身上就打着蛟潭县知青办的标签呢,这事儿谁也没法否认。
现在她登上了报纸,并且马上就要出名了,县知青办必然要利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甭管是蹭热度提升知名度,还是趁机搞政绩争取更多话语权,总之这么好的机会,县知青办的领导只要不蠢,就必然不会错过。
别说是县知青办了,叶青估摸着整个蛟潭县,马上都可能会有大动作,毕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属实是叶青在追着县政办喂饭吃了,他们要是这都还接不住,那这个蛟潭县怕是就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