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父亲是一族之长,霍族中皆以他为尊。而在外,幽州内大小官吏和高门豪强皆为州牧马首是瞻。
虽说在缺军饷的日子里,父亲和不少豪强称兄道弟,比往常平易近人,但高门豪强也相当有分寸,哪怕是拒绝的话,也说得十分婉转,再配合一通痛哭流涕以表自家情况也万分艰难,求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拒绝常有,但把他父亲晾在一旁这等大胆之事,各家都未干过。毕竟民不与官斗,只要他们一日还在幽州内,就不能把面子扯了。
因此如今看着连连碰壁的父亲,霍知章着实开眼了。此事太少见,自己开眼不够,饭后还说给妹妹听。
孟灵儿之前未曾察觉,如今听二兄之言大为好奇的同时,也不住担忧,“娘亲向来是温和性子,肯定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大楚重孝,子不言父之过,有些话不可说。
霍知章忽然想到昨日意外看到的,耳朵随之红了,“或许是夫妻之间的事也说不准,总之不是我们当小辈能管的。”
“嗯?什么?”方才有风吹过,孟灵儿没听清。
霍知章支支吾吾,“没什么……”
裴莺并不知晓兄妹俩膳后的交流,但午膳时,二子几番战战兢兢的偷瞄她注意到了。
待小辈离开后,裴莺看向旁侧的男人。这人神色如常,不介意她的敷衍,也不介意自己在小辈前落面子。
“夫人一直挂念着去长安,虽说长安如今暂且去不了,但司州的那个洛阳城倒是可以走一走,过段时日我带夫人先去洛阳瞧瞧。”霍霆山将煮好的茶给裴莺满上。
裴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霍霆山笑了笑:“行,那就这般说定了。”
裴莺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身侧的男人笑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以前是我亏待夫人,夫人且与我携手看百年往后。”
*
如今霍霆山一人独占幽、冀、并三州,以骑兵为主的十五万幽州军从幽州出发,一路畅通无阻,历时将近一月抵达司州边陲。
幽州军抵达前,霍霆山已先派斥候携天子令前往司州,意思很明显:
伐荆同盟军来了,速速开城门迎接,若有违抗,视作违天子令。
司州边陲先前已得过令,如今城门大开,迎幽州军。霍霆山这方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霍霆山说要带裴莺去洛阳,这并非假话。幽州的权利核心郡是玄菟郡,司州的核心则是洛阳。
洛阳周围有丰富的水资源,物产丰茂,加之西高东低,地势复杂,丘陵交错。因此在历史的长河中,洛阳绝对是个繁盛之地,甚至还曾十数次成为王朝建都点。
前朝的京都就在洛阳,不过大楚建立以后,赵太祖认为洛阳残余有前朝污秽,故而将都城选在了长安。
洛阳距离司州边陲算不得很远,又是一段缓行军后,洛阳城已然出现在一众将士的视野中。
“大将军,如今洛阳城将至,您打算宿在何处?”熊茂问。
霍霆山:“自然是入城。”
熊茂愁眉苦脸,“可是大将军,若那李司州有异心,到时候对方是瓮中捉鳖,咱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沙英颇为无语,“还瓮中捉鳖,你这呆子怎么说话的?”
“我不是文化人,就识得那么几个词,反正知晓是那个意思就行。”熊茂撇嘴。
十五万大军不可能进城,只能城外扎营,这孤身入洛阳城,如赴鸿门宴,他觉得保险起见还是宿在城外稳妥。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某倒觉得这洛阳城入也无妨。其一,主公至洛阳却不入城,难免叫司州、乃至天下人看了笑话,笑我们幽州贪生怕死,未战而先败名声,不妥;其二,此番进城并非孤身,以洛阳之大,一支黑甲骑还是容得下的,某相信李司州肯定也会竭力安排,以免叫旁人笑话他洛阳地小;其三,我们此番是奉天子命南下伐荆,司州明面上是我们的同盟,若司州主动攻击我军,这相当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们亦有不臣之心。司州的地势不如荆州来得险要,他李啸天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天下伐荆势力或许会挑他这个软柿子捏也不一定。”
虽说吧,如今明眼人都看出楚皇室不行了,亡国大概就是最近这几年。
着急如荆州牧丛六奇,已按耐不住先行称帝,能说其他诸侯心里没盘算吗?
自然不能的。
但霍霆山并不想走在前面。第一个、第二个跳出来称帝的太扎眼了,注定会吸引全天下的注意力,也注定会被架起来烤。
他有耐心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要是不太着急的,估计也有这个耐心。
李啸天和荆州结盟的概率不大。
柯权水颔首附和:“主公,某同意太和之言,不过为保安全,此行入城需带上一批信鸟和海东青,若情况有异可随时通知后方。”
“大将军,主母和小娘子入城否?”忽然有人问。
霍霆山转头,和陈渊四目相对。前者轻轻扬眉,后者面无表情。
沉默时间长了些,令其他武将看出些异样。
秦洋和沙英对了个眼神。
秦洋:有些不对劲,陈渊最近犯事了?
沙英摇头:不可能,陈渊最是稳重不过了,你我犯事他都不会出岔子。
又是几息以后,霍霆山才道,“夫人和小丫头先待在后方军营中,过些时日,等稍安定下来后再入洛阳城。”
霍霆山计划得很好,然而他没料到司州这边来人了。
卫兵禀报,这来的还是李司州李啸天本人。司州牧亲自来迎他们进城,亲和之姿摆得十足。
“李啸天亲自来了?”霍霆山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而后起身,“行,且去看看他意欲何为。”
待霍霆山来到前方营前,他除了看到骑马的李啸天以外,竟还看见一辆马车。
马车?
马车有何用,像他们这类州牧行军在外、尤其是和其他势力碰头,向来都不会乘马车。
李啸天看见霍霆山了。
李啸天早年曾在长安为官,后来回了司州,在司州一待就是二十六载,因此他并未见过霍霆山。
但对方并不难认,身形伟岸的男人被武将们簇拥着,是人群中最打眼的存在。
他身着玄袍,后披玄赤色披风,腰悬环首刀,一双狭长的黑眸似藏着海湾,深不见底。
看到霍霆山的那一刻,李啸天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宛若是今年秋狝他深入林中,隔着层层林叶和一双浅黄色的大虫兽瞳对上。
到底见过大风大浪,李啸天心中所想面上不露分毫,他笑着上前:“想来这位就是霍幽州了,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霍幽州果真如传言那般有大将之风。”
他笑容宴宴,仿佛去年和幽州军开战之事从未发生过,也仿佛霍霆山从未砍他女婿一臂。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啸天不仅亲自出城迎接,还主动寒暄,霍霆山自然不会冷着脸,当下也笑着和他寒暄。
你来我往好几番后,李啸天忽然话音一转,“听闻令正随霍幽州一同来了司州,拙荆向来将‘裴氏’旗下之物当心头宝,更想与其东家一见,不知今日拙荆是否有缘与令正结识?”
几乎是李啸天的话落,随他同行的那辆马车里有人稍稍掀开了帏帘。
车内竟是个妇人。
她生了一张圆脸,梳着椎髻,虽穿金戴银,面上敷了脂粉,但仍能看出已年有四十多。
沙英等人怔住。
这个李司州竟还携妻同来?若是这般,主母怕是得和他们同批进城了。
霍霆山只看了马车里的妇人一眼,便将目光落回李啸天身上,定定看了他片刻。
李啸天面色如常。
霍霆山挑起另一个话题,“李司州,我有二千人马需进城。”
“二千?”李啸天皱眉,“霍幽州此行何须带这般多人马,我洛阳是最是安全不过。”
霍霆山慢悠悠道:“你就说你洛阳吃不吃得下我这两千人马?”
李啸天知晓霍霆山麾下有一支战力恐怖的黑甲骑,其数好像正好是二千之数,莫不是……
沉思片刻,李啸天咬牙:“行吧,只能进两千兵马,再多就不行了。”
一行人进城,裴莺乘在马车里,听武南然将方才之事简略地说了遍。
对方携其夫人拜访,这种事还是第一回遇上,这位李司州莫不是想令其妻室走夫人外交的路子?
裴莺想不明白。
骑兵和马车穿过闹市,直入洛阳中心,最后抵达一早准备好的阁院。
以这座宅院为中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的大院子皆空出来,作为黑甲骑的住处。
马车停下。
武南然先行下了车,而后是孟灵儿,最后是裴莺。
她没有戴帷帽,下车刚站定的那一瞬,只觉有一道颇为怪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莺顺着看过去,见是一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对方被另一伙人簇拥着,赫然是头目之姿。
想来这位就是李司州无疑。
裴莺疑惑于对方刚才那略微怪异的一眼,却不知李啸天心中同样惊讶。
这位裴夫人的模样,怎的瞧着有些熟悉。
第116章
李啸天拨的这座宅子占地面积很大, 装修华美,其内玉阶彤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干云蔽日令人不知东西南北。
熊茂走进其中, 不禁瞠目结舌。
他未来过洛阳, 不知洛阳内竟繁华至此, 每处用料都如此讲究。如果说幽州是粗犷豪迈的旷野,那么洛阳就是精雕细琢的楼阁, 每一处都值得欣赏。
李啸天笑道, “这是洛阳城内排得上号的大宅子, 不知霍幽州觉得如此?”
霍霆山:“甚好, 李司州费心了。”
李啸天目光扫过幽州这方的随行队伍,他只看见辛锦和水苏,忽略了着骑马装、身形高大的武南然, 惊诧道:“霍幽州军中竟只有女婢两人, 我拨些女婢给令正和令媛使唤如何?”
“不必了, 内人不喜太多人伺候。”霍霆山拒绝。
今日不同往日, 哪怕是伺候的女婢, 他也不会将外人放入自己院中。
霍霆山和李啸天在交谈,一旁的裴莺也和李啸天的夫人在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