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我不欲你误会。”
他分明没有动,但这话落下后,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令她想要抬头。
她到底抬头了,不及防撞入那双黑黝黝的、却在树影斑驳下莫名显得澄清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她宛若回到了冬日那个暖洋洋的汤池里,温暖的汤泉裹携着她,却好似又因时节的不同,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羞燥,“我、我误会与否很重要吗?”
“重要。”两字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但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夏日的炎热仿佛攀上耳尖,在耳廓上变成了令人难奈的火簇,孟灵儿懊悔地想,她的耳朵一定红透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重要?这天底下可没有只受教一年半载,便主动去管先生人生大事的弟子,亦不会有先生乐意被冒犯。”
陈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孟灵儿被他这态度弄得焦急又恼火,“陈使君,你这是何意?”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姑娘面皮薄,最后一句终究没说出口。
“我有一心上人,可惜她于我而言太过年幼,见过的事与人皆未有我一半多,我不能在她尚且懵懂时太过激进,否则日后难免叫她悔不当初。”陈渊低声道。
他完全可以理解主公和主母的抵触,他和她的年岁着实相去甚远,且如今他仅是一个中护军。
中护军之职于布衣而言确实说得上“贵重”,然而在主公眼中不过如此。
主公手下有许多个中护军,中护军之上尚有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猛将多不胜数。
但主公仅有一个女儿,加之这个女儿还是主母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他一个个籍籍无名、又兼之双亲亡故的、临近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上一个及笄不过两年的小娘子,此事说破天也是他高攀了。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彻底涨红:“你说这话是何意,是想让我转达吗?但你未曾指名道姓,我不知晓你的心上人是谁。”
“不必转达,现如今就很好,我想她已知晓我心意。等经年已过,倘若她那时依旧觉得我不错,我到时会去她家提亲。”陈渊温和道。
孟灵儿皱起眉头,“那是等多久?你不担心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偶然碰上别的小郎君被旁人吸引吗?说不准你那心上人本来对你有意,结果等着等着,反而无意了。”
陈渊嘴角罕见的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竟是笑了:“那也挺好,她年岁尚浅,合该见识多些男儿。而等几年后,她年岁上来些,想法会比如今成熟,亦会有新的思量。倘若那时她看上旁人,只能说明旁人比我更适合她。”
孟灵儿嘟囔道:“你这人真奇怪,再等下去你都要三十了。”
“反正家中无人催促我。”陈渊对此并无负担。
孟灵儿抿着唇没说话。
陈渊微叹道:“且我也需时间攒一份功名,总不能日后她还是决定选择我时,我依旧只是个中护军吧。”
第141章
司州, 洛阳。
“我有个表兄的堂弟的儿子的同僚说,昨儿入关的幽州军是持李司州的印绶进来的。”
“李司州印绶?这等重要物件李司州如何能给出去?他是不想当司州了吗,昏头了吧。”
“多半是两种可能。”
“速速道来, 莫要卖关子。”
“其一是, 司、幽二州私底下真正结盟, 甚至后面还会结亲, 以后如同手足般密不可分;其二是,司州可能要易主了。”
“我看两种可能都够荒唐的, 你这容老头整日自称南方来的名士, 莫不是吹嘘的吧。”
“哒哒哒——”
几匹快马奔过街巷, 最后抵达人群最密集的集市。
高大的兵卒携一纸长卷翻身下马, 另外两个兵卒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径自走到邸报的牌架前。
“这装扮, 瞧着像是幽州兵。”
“嘘, 莫要说话, 说不准有事宣布。”
只见中间的兵卒扬开纸卷, 随即震声道:“李啸天与荆州鼠辈暗通款曲, 欺君害民,贪狠不仁,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幸而天佑大楚,其诡事败露, 为霍幽州所知。今霍幽州奉天子诏令, 诛戮群凶,扶持王室, 敢求忠义之士相助共泄国家愤恨。”
周围一片哗然。
“我方才没听错吧,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李司州疯了不成?”
“这般说来, 那李啸天是事情败露了?”
“废话,倘若不败露,这檄文如何来?依我看,司州多半大局已定了,如今还剩一个荆州。”
“他们还贴了旁的书信,有没识字的,赶紧过去瞧瞧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容老头识字,都让开些,让他看看。”
众人分开一条道,一个青衫的独眼老翁走出来。
那老翁面上覆着一块细长小黑布,绕头将右眼覆盖,老翁以仅存的左眼扫过贴在邸报架上的书信,“这是李司州和丛贼来往的书信,其上相约共谋大事。”
仅此一句,就让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
霍知章在州牧府里,听着卫兵的禀报。
从南往北走的这一路,每处他们刚离开就发檄文,这般做既是将李啸天所作所为扬出去,也是为霍霆山的声望添砖加瓦,和招募天下名士。
地盘越来越大,能干的人还是只有原来那些可不行。
“善。”霍知章随即又问:“洛阳往北那一路的关卡情况如何?”
卫兵答:“一切顺利。”
他们拿了李啸天的信物,这一路很是畅通无阻。
入城前“和颜悦色”,入城后立马翻脸,迅速控制住司州军。而因着幽、司二州结盟之事天下皆知,这个不算高明的办法居然意外好用。
霍知章回荆州心切,“加紧了,十日之内,整个司州的关卡务必牢牢控制住。”
卫兵应声。
这时秦洋从门外进来,手上还端了个锦盒,“霍二,给你个东西。”
话毕,他把一个锦盒抛过去。霍知章单手接住,“看着挺贵重的,这是何物?”
秦洋笑道:“洛阳的寻家、洛家闻风先来献礼了,我挑了一样你应该会喜欢的给你捎过来。”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洛阳、乃至整个司州都易主了。“天”已变,各路豪强自当是随机应变,讨好新主。
君不见,两百年前的“孙党之乱”的孙贼入驻洛阳后,因缺乏钱粮,干脆抄没入官。只要没来投靠孙党的,通通被打上反臣逆党的旗号,皆家财被夺,在城外斩首。当真是哀鸿遍野,鸡犬不留。
是的,有兵权就是能这么强横。
霍知章打开锦盒玉扣,见里头放着一把镶嵌着玲珑宝珠的短刃,刀身光彩熠熠,刀面比蝉翼厚不了多少。
“看着是把好刀。”霍知章比划了下,此刀只有他小臂长,拔下一根头发轻轻拂过,端是吹毛断发。
少年郎嘟囔道:“太短了,我用不惯这般短的刀。不过刀确实好,带回去给妹妹吧,她应该会喜欢。”
秦洋换了个话题,“万宝苑和仙莱楼皆是洛阳有名的珍品铺子,可对标长安的盛京阁。前者属于洛阳费家,后者是洛阳寻家,寻家听闻我们有意寻开一店铺售卖异宝,主动将仙莱楼赠之。”
从兜里摸出一叠契书,秦洋将契书递过去,感叹了番,“这个寻家真是够敏锐油滑的,不怪乎能延绵两百多年,当年那场孙党之乱十商八死、一残缺,就这个寻家能剩下来。”
霍知章接过契书翻开,资料齐全,甚至连归属权的更替都办好了。
“秦洋你随我去仙莱阁否?白糖还有数日就到,我且先去将它的牌匾和一些设施换掉。”霍知章说。
秦洋叹气,“我先不去了,豪强事务多且杂,我得理理头绪。”
当地豪强盘根错节,为了立威,也为了后续新政能顺利推行,一定会抓几个倒霉鬼出来祭旗。
这倒霉鬼大选取也是一门学问。
*
时间如流水,在寂静和喧闹的交替中悄无声息溜走五日。
“铛铛。”吉时到,锣鼓敲响。
在前来捧场的一众豪强注目下,霍知章猛地扯下连着头上牌匾的绸带。
绸带施施然飘落,鎏金牌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裴氏商行”四字写得龙飞凤舞,嚣张得几近化做一头虎豹从牌匾边框冲出。
单看这字,便让人感觉这提字者并非温和性格。
霍知章扬声道:“今日裴氏商行在洛阳开张,东家有言凡今明两天光顾者皆赠一份小礼品,还望大家多多支持。”
话落,周围喝彩声不断,场面热闹极了。
这些喝彩的无一不是洛阳当地的权贵豪强,他们平日出行美婢豪奴环绕,能乘车绝不走路,几乎都养得肥头大耳。
如今早早在夏日下侯了一个时辰,既是紧张又是热,个个汗如雨下。
众豪强都心知肚明,此番可不仅仅是喝个彩,还需入内大肆采购。
那位霍幽州可不得了,名义上虽只是幽州牧,但司州也被他一并拿下后,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整个北方尽在他掌中。
这般势力强劲的诸侯在他们家旁边开店,纵然去掉半数家财,定也要支持求个平安。
不过话说回来,裴氏出品向来都是精品,店开在洛阳也好,省得他们还需托人去长安进货。
怀着各异心思,一众豪强入店。
这一进来,众人皆是身躯一震。
凉快,太凉快了!
店里放置了许多冰盆,外面炎炎夏日,里面竟然凉风习习,惬意得很。窝在心头的燥热和隐秘的不耐一扫而空,只觉恨不得住在此处才好。
长舒一口气后,众人打量这座新开的裴氏商行。
因着时间有限,霍知章并未做太大的修整,这里还基本保持着仙莱楼的大致框架,不过成列货物的架子换了一批,也撤了不少,令空间看起来更宽敞。
“仙莱楼脱胎换骨,这般看着大气不少。”
“是极,视野确实开阔许多,贵气十足。”
“说起来今日我出门前,我家那位还特地叮嘱我多买些香皂回去,上回托人去长安采买的快用完了。”
“还是裴夫人菩萨心肠,免了我等奔波至长安的舟车之苦,特地将‘裴氏商行’开在了洛阳。”
恭维的话层出不穷。不过随着他们越往里走,许多恭维变成了真心实意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