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落下,将入水时映亮了一小片江面,陈渊看到了水上晕开的鲜红。
火把熄灭了。
陈渊面色难看至极,“水下有埋伏,快将连接桥架起来。”
“陈使君,来、来不及了,大将军那艘船倾斜得厉害,要沉了……”
仿佛应验了那士卒的话,他们面前的战舟发出了一声宛若鲸落时的悲鸣,船尾入水,船首高高翘起,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往下沉。
夜太黑,那艘船上的士卒来不及、也没有心思点燃火把,陈渊看了一圈都没寻到霍霆山。
“水下有埋伏,快朝水里放箭。”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句。
陈渊猛地抬眸,看向声音来源处,那是豫州的战舟:“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往水里放箭。过大江,应对豫州船只的事交给你,我去寻大将军。”
大将军多半落水了,水中原先就有伏兵,若是从上方再来一波箭雨,腹背受敌相当不妙。
和他同船的过大江领命。
陈渊先卸了身上一部分重甲,只留下上身易解开的胸甲,而后让人从船上放下小舟。
不仅陈渊如此,周围的幽州战船通通放小船寻人。
以沉船为中心,四周乱成一片,有人中箭惨叫,有人落水,有人被悄无声息的抹了脖子,也有人拼命往沉船位置划船。
“大将军死了!”忽然有人高声喊。
喊话的那人声音洪亮,竟有一瞬盖过了周围的喧闹。有一刹那四周都静了,仿佛只剩下哗哗的江浪声。
“竖子休得胡言!”另外一艘船上的熊茂目眦欲裂。
火烧了起来,又很快被汹涌的江水浸灭。
夜色如泼墨般浓郁,除了江中事发之地,四周皆是一片浓黑。
*
在下游一里水草丛生的岸边,一只长满厚茧的宽大手掌从水下伸出,仿佛猛虎张开了利爪,五指成爪一把抓住水草,再以臂力将自己从水中拉起来。
男人从水中上了岸,身上的水淅淅沥沥的往下淌,晕开一小片血红。
霍霆山上了岸后侧头去看旁边,旁边在水中救了他一命的人也上来了。
李穷奇抹了把脸,骂骂咧咧,“该死的雷豫州竟然出尔反尔,在背后捅刀子,害得老子险些阴沟里翻船。”
荆州地处江汉平原腹地,江河纵横,有“水乡之国”的美称。
李穷奇祖籍荆州,原先就是为丛荆州效命,不过后来改投霍霆山罢了。他幼时顽皮,尤爱在水中玩闹,水性比旁人好许多。
当初楼船沉下,他们落水,水下伏兵朝着霍霆山一拥而上。
铠甲的厚重拖着人往下沉,卸甲挨刀,不卸甲等着被拽进江中淹死。若非李穷奇在水中支援,单凭霍霆山一人,还真应付不来那般多的人。
“先看看还有多少人能跟上来。”霍霆山脱了外袍,用仅存的环首刀割了布条,将手臂、肩胛与腰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下。
水下的伏兵都是冲霍霆山来的,与他相比,不是重点目标,且熟悉水性的李穷奇伤得倒不如他重。
“估计不多了。”李穷奇惆怅道。
他们那艘楼船是大型船只,共三层,当时船上士卒有五百人。
夜黑风高,江水汹涌,水下又有伏兵,兼之幽州士卒的水性真的不如何,李穷奇猜想能寻到十分之一都是好的。
不过嘴上说着不多,但李穷奇还是在沿岸小心的查看起来。
还别说,这一找,陆续找到了些。
不多,暂时只发现十一个。
沉船是后半夜将近寅时的事,这一通下来天快要亮了,天亮后搜寻工作确实好做,但同时也增加了他们被发现的风险。
“大将军,我们回去吧。”李穷奇提议道。
霍霆山:“回去何处?”
李穷奇愤恨道:“自然是大本营,豫州军不再可信。”
当初在沉猿道他被霍霆山放了两回,算起来他欠对方两条命,更罔论他后面投了幽州军,奉对方为主。
哪怕搭上性命去救霍霆山,李穷奇也毫无怨言,然而倘若对方想重回豫州的船队,他是坚决反对的。
楼船会沉,船底被凿穿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后面那一次撞击。豫州的一艘大船从后方撞来,直接将他们船舟的后半段撞出一个大窟窿来,这才让他们的船沉得飞快。
如今回豫州船队,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不回豫州军中。”霍霆山沉声道。
李穷奇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对方继续说:“也不回大本营,全当我死了,且再看看。”
在水下遭遇围剿时,霍霆山有想过这一切都是雷成双设的局。对方其实早就和兖州那边暗中结盟了,所谓与幽州联姻,不过是迷惑他,请他入局罢了。
一个亡妻的嫡女,于大局而言,要说重,还真不重。
狠下心的,舍了也就舍了。
但这公然背弃盟友之事,传出去实在有碍名声,必遭天下人唾弃。雷家可不是普通家族,他们祖上有过四世三公,特别重名声。
他雷成双敢干这种事,岂非把祖宗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若不是雷成双本意,那就是有小人作祟。来这一出既是为了杀他,也是想在他死后、让幽州和豫州彻底反目。
情况不明,不宜轻举妄动。
李穷奇也想明白了,他眸光微亮:“倒也好,如今咱们算是从明转暗了,如若真是雷豫州所为,他后面必定速速与兖州汇合,再一同进攻司州。”
霍霆山嗯了声,黑夜里,男人转头看向幽州军大本营的方向,神色莫测。
也不知晓听闻他的死讯,她是否会伤心。
*
“确定霍霆山已死?”元修大喜。
“还尚未寻到他的尸首。”来禀报的士卒说,见上峰皱了眉,士卒连忙继续说:“当时他所乘的战舟很快沉了,水下都是我们的人,幽州兵下来多少,我们就了结了多少。且有士卒说,霍霆山下水后他与对方交上手,和另一人前后夹击,砍了他两刀。江水滔滔,加之周围昏黑,后面对方好像被暗流卷了去……”
元修眉头渐松。
身中起码两刀,碰上暗流,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幽州人而言足已致命了。
但是万一呢?
赵立群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且不管这万一,就算那霍霆山侥幸不死,必然已重伤,后面能成什么事。如今该抓紧时间扰乱他们军心,孔先生说速速让人放消息出去,说豫州暗中和我们联盟,昨夜的夜袭是豫州军一手策划的,霍霆山已死,他的尸首在我们手上。”
元修大笑道:“如此甚好。沉猿道有十万幽州军,望长坝前方还有几万士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回有好戏看了。”
*
“娘亲,今日的日光也很好,我们去周边逛逛如何?”用过早膳后,孟灵儿提议。
裴莺颔首,“也好。”
这一片都是幽州的军营,在附近转转并无大碍。
也不知晓是秋夜寒凉、昨夜身旁少了个大火炉的原因,还是旁的缘故,她有些难以启齿的没睡踏实。
今日出去转转也挺好。
秋来百花杀,一片的枯黄倒也有别样的美感,裴莺和女儿逛了一圈,中途她还摘了些漂亮的草藤,心血来潮跟着女儿编了一个小草篓。
待时间差不多,母女俩返回营地。
一匹快马从营外如尖刀般直入营中,裴莺见那士卒一脸煞白,下马时甚至还踉跄了下,眉心跳了跳。
“主母,大事不好!豫州战舟夜袭大将军所乘船只,直接将船撞沉了,大将军与同船之人皆落水,下落不明。兖、兖州那边的人说,他们寻到了大将军的尸首。”卫兵道。
“啪嗒。”小草篓掉在了地上。
孟灵儿惊骇不已,她下意识转头看身旁人,想寻个主心骨,却不由怔住,又忙拿出帕子,“娘亲,您莫哭……”
裴莺后知后觉她已泪流满面。
第182章
有一瞬间, 裴莺听不到其他的声响,只有那一句“他们寻到了大将军的尸首”宛若惊雷般不住在耳边回响。
霍霆山,死了?
那个让她在大本营等他回来的男人, 再也不会站在她面前、和她说话了?
他们的开始并不美好, 不是常规的婚恋路子, 最初她也曾怨过他, 怨他霸道,也怨他我行我素。
但她从未想过这人会死, 而且还死在他一向得意的战场上。
明晃晃的天幕似乎一层层的黑了下来, 柔软的白云和连片枯草地都不再别具美感。
孟灵儿连忙扶着踉跄的母亲, “娘亲, 我们先回营里。”
*
主帅营帐里。
裴莺坐在上首主位,看着闻风而来的几人。
当初霍霆山离开沉猿道,除了将十万兵马留给霍知章, 还给他留了不少核心班子, 秦洋、兰子穆、陈威陈杨两兄弟、公孙良等人都在沉猿道。
随他离开的武将皆是负伤状态, 伤愈后如今全部上了前线。现在留守大本营中的, 唯有二人裴莺比较熟悉, 一个是陈世昌,另一个是柯左。
二人皆已听闻前线传来的消息,此刻面色异常凝重。
“主母,传信之人在何处?”柯左问。
裴莺让候在营帐外的卫兵进来。
柯左看向那面色煞白的士卒, “前线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将军阵亡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你速速道来。”
士卒开始讲那一夜, 讲霍霆山的船只被豫州的战舟撞出一个大窟窿;讲霍霆山落水后他们一边和豫州军对抗,一边奋力打捞, 但直至第二天的午时依旧未寻到人;后面又说他们得到了来自兖州的消息,对方声称在下游寻到了大将军的尸首,而他们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将消息送回大本营。
距离最初听到消息,已有一刻多钟了,裴莺比一开始冷静了许多。
哪怕她眼眶还是红的,手中的锦帕也被捏得皱巴巴,但士卒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认真听。
“豫州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