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征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这是前天,殷士儋给裕王讲的《贞观政要》。也没说要他背下来,给储君进讲,背书是次要,明白君王理政之道才是重点。
朱翊钧只是躲在书房外面听了一会儿,就记下来了。裕王不得不承认,他每次想关心一下朱翊钧的学习,都会遭受到来自儿子的智商碾压。
背完了书,朱翊钧就扑过去撒娇:“爹爹~”
裕王皱眉,预感不妙。紧接着,他就听到身上粘着的小家伙开始提要求:“我想出去玩。”
“又要去哪里玩?”
“张先生家。”
“是李阁老府上吧。”裕王还忘不了,过年期间,朱翊钧连着好几天跟他说要去找张居正,结果去了李春芳府上。
“不是!”朱翊钧赶紧辩解道,“那是之前,我今天就是想去张先生家里。”
“去张先生家里做什么?”
“去看懋修。”
裕王喝了口茶,没说话,显然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
喝完茶,他又拿了本书在手里看了起来:“你就在王府带着。”
朱翊钧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爹爹,你让我去吧,我想和懋修弟弟一起玩。”
“王府也能玩,这么多太监侍卫陪着你,还不够?”
“我在宫里也能跟他们玩,出来我想玩点别的。”
“……”
裕王没忍住,被他这话逗笑了。玩点别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人家张大人家的三公子,又不是他的玩具。
他稍微侧了侧身,埋头在书卷中,一边掩饰嘴角的笑意,一边让自己硬起心肠,不能对小崽子心软。
朱翊钧又说:“我现在去,中午就回来,就跟昨天一样,我保证!”
他还敢提昨天,昨天要不是睡着了被张居正送回来,还不一定玩到什么时候。
“……”
朱翊钧一弯腰,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跨坐在他的腿上,小胳膊环抱住他的脖子,上去就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左边亲完亲右边:“爹爹!爹爹!我就想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了好了,”裕王哪经得住他如此撒娇,心都化成了一滩水,搂着小心肝儿,亲亲他的额头,“想去就去吧,去和你娘亲知会一声,早些回来。”
“爹爹最好啦~”
话音未落,那灵活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眨眼间消失不见。
裕王无奈的摇头,心里仍是美滋滋的。
亲生的,不宠着他还能怎么办呢?
朱翊钧又跑去和王妃撒了会儿娇,非得让王妃给他挑选衣服,亲自帮他换上,这才出门去。
张居正知道他要来,特意休假半日在家等着,还交代门房,殿下来了直接将人请进书房来。
朱翊钧到了张府大门口,还没开口,先跪下给他行了个礼,带着他就往里面走。
尽管半年不见,朱翊钧还记得张懋修是个长得特别漂亮,又软乎乎的弟弟,紧跟在他身后,让他牵着,乖乖地叫他哥哥。
想到这里,朱翊钧就有些迫不及待,跟着张府的下人绕过照壁,穿过正厅,走过花园,一路来到书房。
说是书房,但也不是张居正的书房,而是张懋修的书房外。
“弟……”朱翊钧张了张嘴,“弟弟”两个字还没喊出口,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闪身躲到了旁边。
“一句话,读错两个字,写错两个字,字迹涂草,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这个声音朱翊钧很熟悉,是他的张先生,低沉而威严,蕴含着怒意。
这样的语气朱翊钧只听过一次——他把《诗经》中“天之方蹶,无然泄泄”的“泄”字读错了,张居正也是这般严厉的批评了他。
朱翊钧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张懋修侧身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绞作一团,低着头,泫然欲泣。
这要是换了朱翊钧,早就大声抗议,然后乖乖认错,张懋修却始终不发一言。
这个态度,只会更加激怒张居正。
朱翊钧不再迟疑,闪身进了屋,欢快的喊:“张先生,我来啦!”
第72章 看到朱翊钧走进屋……
看到朱翊钧走进屋来,张懋修眼中有惊喜闪过,被他爹瞪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张居正本没想在这个时候对儿子发脾气,但看到他写的字,再听他读一遍,火气直冲头顶,没忍住,数落了他两句。
三个儿子当中,张居正尤为看重这个老三,因为他最聪明,也最像自己。爱之深,责之切,张懋修犯一点点小错,他就难以容忍,尤其是在读书方面。
谁曾想,朱翊钧在这个时候跑进来了。瞧他那一脸刻意的神情就知道,定是躲在外面偷听了许久,见张懋修要挨罚,才适时的进来解围。
张居正立刻收敛情绪:“殿下。”
朱翊钧三两步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张先生,别生气了。”
张居正低下头,对上他那双纯真的大眼睛。心中暗自叹一口气,现在的确不适合训孩子。
“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却转了个身:“我才没有笑话弟弟。”
“……”
他拿起桌上的纸,那是张懋修刚才的功课,写的是《论语-八佾篇》:“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其中“翕”字和“皦”字都写错了。
朱翊钧举起那张纸,端详半晌,转头去问张懋修:“弟弟,这是你写的吗?”
张懋修点了点头,有点害羞:“是我写的。”
朱翊钧却说:“弟弟写的字真可爱!”
张懋修歪着头,脸上的神情惊疑不定。
教书的先生、爹爹和哥哥们都说过,他的字写得不好看,小哥哥却夸他的字可爱。
张懋修嘟着嘴:“哥哥笑话我。”
朱翊钧捧着他的小脸:“才没有笑话你,我就是觉得很可爱。”
“哪里可爱了?”
朱翊钧和他头挨着头,指给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指出的地方,都是张懋修写得不好的比划,要么不够平直,要么用锋不够利落,要么收笔没收好。
这些看在张居正眼里,都让他火大,但在朱翊钧看来,却是可爱。
张懋修偷偷看一眼他爹,张居正在旁边,仍旧站得笔直,不苟言笑,看得小儿子缩了缩脖子,仍是有些害怕。
张懋修仍是有些害怕,小声道:“明明就是写得不好。”
朱翊钧拿着那张纸哄他:“等你的字写得很漂亮的时候,再看这个,就觉得很可爱啦!”
张懋修眼睛一亮:“真的吗?”“真的。”
“我是说,我会把字写得很漂亮吗?”
“嗯!”朱翊钧拍着胸脯,自信满满的说道,“我教你呀。”
这话说的,一旁的张居正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但他的字在同龄人中,的确显得出类拔萃。
尽管张居正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保持严父的形象,但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被朱翊钧捕捉到了。
朱翊钧问他:“张先生,你不生气了吧。”
“……”
张居正没说话,小家伙却得寸进尺:“张先生,不生气了好不好?”
“唉~”张居正叹口气,“没有生气。”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弟弟要是做错了,你好好跟他说,他会改的,你不要凶他。”
这话听着耳熟,上次朱翊钧读错字,张居正纠正他,语气严厉了一点,他也是这么说的。
朱翊钧聪明着呢,他记得上次他这么说,张先生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这次他帮张懋修解围,又说了同样的话。
其实他不用多说什么,只是进来这么一掺和,张居正再大的火气也都已经烟消云散。
张居正冲他点点头:“好。”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的手走到桌前:“弟弟过来,我教你写字。”
他只比张懋修大了三个月,身高却比张懋修高出半个头。两个小家伙挤在桌前,旁边张府的下人立刻上来铺纸研墨。
朱翊钧拿起笔塞进张懋修手里,握着他的手写下一个“翕”字,纠正了张懋修的比划错误。但写完之后,张懋修却惊讶的说道:“更难看了。”
“不难看,不难看。”朱翊钧鼓励他,“多写几遍就好看了。”
他发现这个“翕”笔画太多,确实有点难,于是挑了个简单的,握着张懋修的手连着写了好几遍,渐渐摸索了摸索出经验,最后一个终于满意了,赶紧拿起来,举到张居正跟前:“张先生你看!”
“这个写得好不好?”
平心而论确实还不错,张居正刚点了点头:“还不错。”
朱翊钧立刻问道:“那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
当你以为他在很认真的教弟弟练字的时候,其实他脑子想的是怎么赶紧完成任务,然后去玩。
昨天冯保遣人来传话的时候,张居正就料到了,朱翊钧来府上,张懋修这一上午就别想读书了,正是因为这样,一大早张居正才督促儿子提前完成功课。他挥了挥手:“去吧。”
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来到花园。张府的花园自然不比宫中,但小桥流水,假山莲池也别有一番雅致。
太阳刚洒到池塘中,假山这边还是阴凉处,两个小家伙钻来钻去,爬上爬下,笑声传得老远,另一边读书的张敬修和张嗣修两兄弟听见了,伸着脖子往窗外张望,还因此被先生训了两句。
跑累了,张懋修就拉着朱翊钧坐在假山下的阴凉处,腿悬在池塘上,脚尖甚至能够着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