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敲了敲桌子,冷声道:“殿下!”
朱翊钧被他吓得一哆嗦,赶紧端做起来,要被挺得笔直:“张先生,我听着呢。”
若是换了别的老师,戳破他上课走神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把刚才的内容背诵一遍,但张居正知道,让他背诵一遍,他真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张居正问道:“那殿下说说,何谓格物。”
“格物?”朱翊钧眨了眨眼,“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张居正看着他,不说话,朱翊钧眼珠子转了转,只得继续往下说:“就是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这些都是书中所讲内容,他只是复述一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不难看出,并不理解其中深意。
这本就是儒家思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专门研究“物之理”的理学大家也未必能讲清楚其中精妙之处,更何况一个孩子。
张居正看着他:“殿下,你是皇孙,皇上对你寄予厚望,你不需要考状元,更不需要考武状元,你要学的是治国的道理。”
说完,他仔细观察朱翊钧的神情,以为他会说一句“我知道了”,而自我反省,这话语气是不是重了一些?
哪曾想,朱翊钧竟然仰起头,冲他笑弯了眼睛:“治国的道理要学,功夫也要学。”
“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该在读书的时候走神。都怪……都怪那片树叶,它为什么会变黄,为什么从树上落下来……诶?”
他说着说着忽的眼前一亮:“这叫不叫‘格物’,我也不算走神呀。”
“强词夺理。”他这么似懂非懂的曲解圣人之理,让张居正哭笑不得,“这叫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以近论远。”
“树叶从树上落下来,就快要过年啦!”朱翊钧一边思考这句话,一边点了点头,“还是先生说得有道理。”
“……”
他们明明在讲“治国齐家”“修身正心”“格物致知”,怎么就扯到快过年了?
这才几月,他就想着过年。
小家伙听故事的时候就可专心了,其中的道理也能理解的非常透彻,一涉及到这些艰深的思想,就一知半解,甚至还能说出些意想不到的见解,这也算他的本事了。
下午,朱翊钧提早来到平日练武的地方,明明只过了一会儿,他却觉得望眼欲穿,直到看见李良钦远远走来,小家伙迫不及待的扑过去:“李将军,你来啦!”
他今日兴奋的过了头,跑起来速度飞快,眼看就要撞上李良钦,速度却一点不减,看得周围的太监提心吊胆——李将军虽为武将,但也七十好几了,哪里经得起这般冲撞。
“嗯???”
离得最近的两名太监,赶紧上前去扶,却没碰到李良钦,反而是拦下了往前冲的朱翊钧。
而那个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李将军,却在朱翊钧行将撞上之际,身形一晃,也不知怎么的,就侧身闪到了几步开外。
朱翊钧推开太监的手,转过身来,不可思议的看向李良钦,后者正抖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他。
朱翊钧向他伸出手:“李将军,我的宝剑呢?”
李良钦双手本是背在身后,听他这么一问,便拿出右手,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朱翊钧定睛一看,眉心就皱了起来:“这是……长剑?”
李良钦点点头:“没错,这正是我为殿下准备的。”
“胡说!”朱翊钧生气了,“这明明就是一根棍子。”
那确实是一根棍子,长短粗细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孩子打造,拿在李良钦手中反而小巧的像个玩具。
朱翊钧在街边小摊买的那把木剑都比这根棍子精致漂亮。
小家伙不干了:“说好的教我荆楚长剑,为什么变成了棍子?”
李良钦比他更惊讶:“殿下可知什么是荆楚长剑?”
朱翊钧歪头:“是一套很厉害的剑法。俞将军用它打败了少林高僧和叛军,还著了一本《剑经》。”
李良钦摇摇头,又问道:“那殿下可曾看过俞将军所作的《剑经》?”朱翊钧摇头:“没看过。”
李良钦大笑:“难怪殿下不知道,《剑经》其实讲的正是棍术。”
“棍术???”
李良钦又把手里的棍子往前递了递:“没错,就是棍术。”
朱翊钧不接,摇着头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我才不要学棍子。”
这个剑法变棍法对于朱翊钧的冲击实在太大,他所有的美好幻想在这一刻都幻灭了,以为跟着李良钦可以习得非常厉害的荆楚剑法,却没想到,竟然是一根粗糙的小木棍。
那他还不如跟着陆绎学绣春刀,绣春刀多好看呀。
李良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殿下不喜欢?”
“不喜欢。”
“我这儿还有一样,殿下瞧瞧喜欢不喜欢。”
李良钦另一只手也从身后拿出来,他手里也拿着一根棍子,比另一根更粗,更长,前端黑不溜秋,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
李良钦道:“这是老夫今早刚去厨房寻来的烧火棍子。”
“烧火棍子?”
李良钦点头:“所谓‘荆楚长剑’,正是‘烧火棍法’。”
他把两根棍子都递到朱翊钧眼前:“殿下不必客气,挑一根便是。”
“……”
朱翊钧嘴噘得老高,都能挂油瓶了:“不要,我要学剑法!”
李良钦问道:“殿下可曾听过,用棍如读《四书》。”
朱翊钧摇头:“没听过,但《四书》我已经读了两本。”
李良钦赞赏的点头:“殿下小小年纪,就已经知晓圣人之道。”
“用棍就好比读《四书》,刀、枪、剑、钩,如同各习《六经》中的一经。把《四书》读明白了,六经之理亦可明了。若能精通棍术,则其余武器之法,也能从中领会。”
朱翊钧听得格外认真:“李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学好了棍术,就不用再学剑法和刀法,自然就会了,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各种兵器都有他的独到之处,但归结起来大同小异,招式都有相通之处。学会了棍术,再领会其他武学,就更容易些。”
李良钦看向朱翊钧:“怎么样,殿下要跟老夫学习棍术吗?”
朱翊钧跟着李良钦习武已经近半年,前面无论是站桩,还是拳法都是为了后面习武做铺垫,现在要他放弃,他自然不肯。
棍术就棍术吧,等他学会了棍术,以后想练剑法练剑法,想学刀法学刀法。朱翊钧咬咬牙,接过那根小木棍:“学!”
“记住了,中直八刚十二柔,上剃下滚分左右,打杀高低左右接,手动足进参互就。”
“……”
这一日,朱翊钧休息。一大早,嘉靖就把人叫来了身边,考了考他平日都学了些什么。小家伙背书流利、字也写得愈发漂亮,手里拿根小木棍,还能在大殿中舞得虎虎生风。
嘉靖被他哄得开怀大笑,恨不得去把内阁那几个老头都叫来,炫耀一番。
小家伙来到嘉靖跟前,仰着头求表扬:“皇爷爷,我厉不厉害?”
“还不错,”嘉靖从他手里接过那根小木棍,“这是什么,擀面杖?”
“才不是擀面杖,”朱翊钧纠正他,“这是烧火棍!”
嘉靖转头去看黄锦:“还不如擀面杖。”
朱翊钧挠了挠脑袋,听起来擀面杖更厉害:“那明天我就把它换成擀面杖。”
嘉靖捧着他的脸搓了搓:“你个小傻子。”
朱翊钧眨巴眨巴大眼睛,问他:“我是小傻子,那……”
嘉靖瞪他:“嗯?”
小家伙从善如流的改了口:“我才不傻呢。”
嘉靖这儿正逗孙儿开心呢,外面太监来报,徐阶来了。
嘉靖刚还在想,要把内阁叫来炫耀孙儿,徐阶自己就来了。
“宣。”
徐阁老可不是无缘无故来找皇上闲聊,他是有事而来,事儿还不小。
朱翊钧捧了本书,坐在嘉靖旁边翻看,就听徐阶说道:“启禀陛下,近日,一名为罗龙文的倭寇扬言,必取臣与邹应龙首级,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一句话里带出了两个名字,两个都让朱翊钧觉得耳熟。
第75章 朱翊钧很快就想起……
朱翊钧很快就想起来了,邹应龙就是弹劾严嵩的御史,罗龙文是胡宗宪的老乡,到倭寇头目徐海身边做过卧底。
为什么徐阶会突然提到这个人,还说罗龙文要取他和邹应龙的首级?
罗龙文,他不是在江南制墨吗?
朱翊钧记得,冯保在给他讲故事的时候,特意评价过罗龙文,这个人是个刺儿头,喜欢搞事情,最大的能耐就是挑拨是非。
他怎么忽然和徐阶、邹应龙结下了仇怨?
接着往下听,朱翊钧才知道,原来罗龙文不知走了哪条门路,徐海那件事解决之后,就投奔了严世蕃,成为了严家的门客,泼天的富贵落到头上,愣是过了几天仗势欺人的好日子。
在严世蕃充军之后,这个罗龙文不知所踪,最近徐阶才得到消息,他跑去海上当了倭寇。
但这两年戚继光太猛了,从浙江到广东,横扫整片东南海岸线,倭寇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
罗文龙再与当年跟着严世蕃招摇过市的日子一对比,落差不可为不大,又联想到是徐阶指使邹应龙弹劾严世蕃,这才怒从心头起,有了这一番言论。
朝廷命官,尤其徐阶还是一般的朝廷命官,他是内阁首辅,首辅的人身安全受到贼寇的威胁,这像话吗?朝廷必须予以重视。
嘉靖安抚了他几句,竟是巡捕营会加强巡逻,又下旨让朱希孝派遣锦衣卫,在他二人的家宅附近进行保护,徐阶这才满意的退下了。
等他退出大殿,朱翊钧转头看向嘉靖。
嘉靖也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朱翊钧说:“罗龙文都已经去当倭寇了,徐阁老为什么这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