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良久之后,徐小姐复又开口:“昭华。”
“什么?”
“我……闺名昭华。”
“徐昭华。”朱翊钧笑道,“这个名字真好听。”
其实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官宦之家都爱给女儿家起这样的闺名,彰显门第,却反倒落了俗套。
不过多时,马车停在徐府门口。朱翊钧拉着徐小姐走入正厅。
徐阶见了他惊讶,见了他身后的人,更惊讶。
“徐阁老!”朱翊钧还挺热情,进屋就打招呼,“我还担心你不在呢。”
内阁每日都需要有人在西苑值宿,以便嘉靖随时召见。
说来也不是巧合,朱翊钧知道,今日在内阁值宿的人是李春芳。
徐阶一看到他,就感觉脑仁儿疼,是需要请太医的程度。他先吩咐下人看茶,请朱翊钧上座。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坐不坐。”他拉着徐小姐的手,“这个小姐姐是你的孙女儿吧。”
“正是。”
进门时还笑嘻嘻的小家伙,立刻变了脸:“那你怎么不去接她呀?”
“……”
若是换了其他人,必然会搬出一堆的道理,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已经是严家的人,与徐家无关”这样的话。
徐阶的长子,徐小姐的父亲徐璠就忍不住要站出来反驳,却又被他的父亲一个眼神压了下去。
徐阁老自然不是一般人,他能斗倒有史以来最大的奸党,自然也能应付一个小孩子。
徐阶先唤来丫鬟,把孙小姐扶进内院休息。
这才和颜悦色的对朱翊钧说道:“殿下误会了。”
“进来阁中诸事繁忙,万不敢让家事耽误了国事。”
“再则,徐家与严家毕竟是亲家,须得避嫌的。”
“只能委屈孙女几日,待事情过去,定会派人接她回家。”
话说得这么漂亮,人也已经送回家。换了别人,给个台阶,肯定会顺着下来。
但朱翊钧毕竟年幼,对于这些人情世故还不太懂,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被人家欺负,还差点推到井里去。”
徐阶惊讶道:“竟有这样的事,我并不知情。”
朱翊钧说:“你现在知道了。”
徐阶赶紧向他一揖:“多谢殿下救了昭华性命,还亲自送她回来。”
朱翊钧挥了挥手:“不用谢。”又问道,“你们家不会有人欺负她吧。”
这问题问得有些冒犯,但他是个孩子,还是皇上家的孩子,徐阶并不介意:“自然不会。”
“那就好。”朱翊钧看了一眼门外,天色渐暗,“我要回宫去了。”
徐阶亲自将他送到大门口,朱翊钧走下台阶,正要上马车,忽然想起来,来的路上,冯保说了一句“回家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他又转过身来,对徐阶说道:“徐阁老替我转告徐小姐,让她好好休息。过几日,我请皇贵妃召她进宫去玩。”
“……”
他都这么说了,徐家上下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怠慢了这个嫁去严家,又接回来的女儿。
交代完之后,朱翊钧心满意足的回宫去。
马车刚驶入了西苑,朱翊钧朝着要下来走路。夕阳西斜,落日将天边渲染成浓烈的橘红色,落在太液池中,水光潋滟,好似在水面上撒了一把碎金。
朱翊钧回想刚才送徐小姐回家的情形,虽然徐阶表现得一如以往谦和得体,并且一再向他保证,徐家会好好待这个女儿。但他能看出来,徐府上下,尤其是徐小姐的父亲,似乎很不情愿。
他问冯保:“回到徐家,徐小姐会过得不好吗?”
“不会。”冯保说道,“吃穿用度,徐家自然不会短了她,别的就不好说了。”
“别的是什么?”
冯保尝试和他解释这个社会问题:“按照目前大众的广泛认知,徐小姐已经不姓徐了。”
“那她姓什么?”
“姓严。”
“可是,严家什么都没有了。”
冯保说道:“大家认为‘嫁鸡随鸡’,哪怕上街乞讨,她也应该跟随她的夫君。”
朱翊钧想了想:“那她就不能换个夫君吗?”
冯保摇头:“不能。”
“为什么?”
冯保叹一口气:“《礼记》中要求出嫁的妇人‘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殿下也已经读过《大学》,对程颐、朱熹两位理学家应该不陌生。”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
“他们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是什么?”
这个朱翊钧学过的,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存天理,灭人欲。”
“没错。基于这个思想,他们认为‘守节’是妇人最高的道德准则。”
朱翊钧问:“守节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问题可难倒了冯保,不是解释不了,是不知该如何对一个孩子解释。于是,他只能做出无效解释,“就是守住贞节。”
“曾经有人问程颐:寡妇孤苦贫寒,无以为生,是否可以再嫁呢?”
“程颐回答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朱翊钧问:“那,程颐自己做到了吗?”
冯保笑了:“我不知道,想来,应该没有吧。朱熹的外甥女寡居之后,他为了让姐姐不再难过,主动将外甥女改嫁别人。”
“所以,圣人要求别人做的事情,自己却做不到,这算什么圣人呢?”
长大了他才明白,大人的世界很复杂,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声名显赫,越会讲大道理的人,就越是表里不一。
“殿下!”冯保蹲下来,替他整理衣冠,“这些话,咱们说说计算了,可不能对别人说。”
“知道了。”朱翊钧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悠闲的摇晃,“所以贞节究竟是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守住?”
“是……”冯保握着他的手掌,这小家伙阳气足,稍微走几步路,手心就发烫,“是一种十分虚无的东西。”
“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
“那就不要守了!”小家伙突然拉着冯保跑了起来,“饿肚子才是大事,我才不要饿肚子,谁都不要饿肚子!”
“……”
朱翊钧来到正殿,把权汝修交给他的东西,给了嘉靖。那些严世蕃的暴行,或许在老百姓眼中罪大恶极,但在皇帝眼中比不上在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上盖房子让他愤怒,尽管谁也说不清这个“王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份折子后面,记录了严世蕃在全国各处多出房产和田地,光是京师就有好几处。
这个家要继续抄下去,还得耗费些时日。
嘉靖合上奏章,招招手,把孙儿招呼到径前:“让你出宫疯了一整日,交代你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
朱翊钧记性好着呢,今日在严嵩府上看到什么,有多少口箱子,白银多少,黄金多少,其他古董字画,珠宝美玉……又装了多少,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在不久之后,有人便在这件事情上吃了大亏。
鄢懋卿和万寀报上来的,严嵩抄家的清单就堆了一桌子。嘉靖也难得看,只让司礼监的太监捡关键的数字念给他听。
问题就出现在其中一个数字上。
严府光是白银就搜出来两百多万两,差不多是国库一年的收入。
然而,在这个庞大的数字背后,有人偷偷地动了一点手脚,还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
鄢懋卿报上来的数字,和之前朱翊钧说的至少相差八万两。
嘉靖立刻命人彻查,而实际上,鄢懋卿和万寀在整个抄家过程中,扣下的远不止这些。
两个人刚抄完了老上司的家,万万没想到,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自己。
鄢懋卿家中奢靡程度丝毫不逊于严家,连厕所都是用真金白银打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趣味。
随后,嘉靖又将二人发配充军,在戍边的路上,鄢懋卿才想明白:抄家这样的肥差,人人抢着干,为何会落到他和万寀这两个曾经的严党身上。
第81章 严世蕃和罗龙文斩……
严世蕃和罗龙文斩首的那日,朱翊钧一大早又出宫去了,这最后的热闹,他必须要凑!
坐在马车里,朱翊钧就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今儿大街上张灯结彩,男女老幼,三五成群,喜笑颜开,比过年的氛围还要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城有什么天大喜事。
严世蕃斩首,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
“停车,停车停车!”朱翊钧忽然大喊,“停下来。”
陆绎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紧让刘守有停下马车,伸个头进来看:“殿下怎么了?”
朱翊钧正埋头往外钻,迎面撞进他怀里:“与成,抱我下去。”
小团子靠在怀里撒娇,谁能拒绝。虽然不知道朱翊钧要干什么,但陆绎还是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来。随后,冯保和陈炬二人也跟了下来。
脚一沾地,朱翊钧就往回跑,大家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只得跟在他的身后。
往回跑两步有条巷子,那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几个乞丐,吃饱喝足,靠着墙根儿,一边晒太阳,一边抓身上的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