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到了就寝的时辰,……
到了就寝的时辰,冯保给朱翊钧换了一件轻薄的纱衣,让他坐在床边
陈炬端来牛乳,小家伙不喝热的,要再晾一会儿,先缠着冯保给他讲故事。
冯保笑道:“睡前故事,自然要睡前才能讲。”
朱翊钧把小手贴在透薄的瓷碗上试了试温度,稍微凉一些,他就迫不及待捧起来,一口喝掉。
喝完奶他把碗一放,就要往床上爬,却被冯保拦住了:“刷牙!先刷牙!”
“……”
朱翊钧长大了,虽然不喜欢,但也能拿着牙刷,蘸些青盐,自己刷牙。就是潦草了些,冯保站在旁边不停提醒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每一颗牙齿都要照顾到。
朱翊钧漱了口,擦擦嘴,纵身一跃跳上床,顺带着一脚把那个“侍寝”多年,现在已经失宠的布老虎踢到床位,乖乖地自己躺下:“大伴,现在可以讲了吗?”
他要睡觉了,其他太监推出寝殿,守在门外。冯保拿了把折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说道:“好好好,殿下想听什么故事,《伊索寓言》还是《天方夜谭》?”
朱翊钧说:“我想知道那个海瑞的故事。”
“海瑞呀,”冯保拿扇子的手顿了顿,笑道,“他……大概是个笔架子成了精吧。”
“呀!”朱翊钧一翻身坐起来,“笔架也能成精吗?”
冯保把他按回枕头上:“我开玩笑的。”
他又轻摇折扇,微风轻轻吹拂朱翊钧额边碎发:“我听说,他在南平县当教谕的时候,朝廷派御史到当地县学视察。其他老师都跪在地上通报姓名,唯独海瑞长揖行礼,说:到御史所在的衙门当行部属礼仪,这个学堂,是老师教育学生的地方,不应屈身行礼。”
“他旁边的人都跪着,就他站着。御史瞧着像个山字形的笔架,便说他是‘笔架博士’。”
朱翊钧惊叹道:“原来他这么有趣呀。”
“殿下觉得他有趣吗?”
“有趣呀。”
“他的同僚可不这么觉得。”
朱翊钧好奇:“为什么?”
“殿下别急,要说海瑞的故事,咱们需提到三个人。”
朱翊钧问道:“哪三个人?”
“第一个是胡宗宪,第二个是鄢懋卿,第三个是朱衡。”
前两个人朱翊钧都很熟悉,第三个不太熟,但他听说过。他还记得,曾经严世蕃和徐阶因为此人有过多次争吵。
冯保又说:“殿下,记不记得咱们在讲徐渭的时候,说过什么?”
“记得!”朱翊钧很愿意展示他的好记性,“一个人往后的人生际遇,往往与他在童年时候的经历息息相关。”
冯保笑着替他拂了拂脸上的发丝:“对,海瑞也一样。”
“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母亲只能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供他读书。海瑞从小没有朋友,唯一的指望就是考取功功名。”
“这也造就了他的性格孤僻、刚直、极度节俭。”
“他在淳安做知县的时候,胡宗宪的儿子路过,认为驿站接待不周,向驿吏发怒,还把驿吏倒挂起来。”
“海瑞得知以后,说道:过去胡总督考察巡视各处,命令所路过的地方不要供应太铺张。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总督的儿子。”
“于是,海瑞就将其随身所带金银钱财全部没收,并派人乘马将此事报告给胡宗宪。”
朱翊钧又问:“胡宗宪生气了吗?”
冯保摇头:“没有。胡总督得知他为官清廉,平日吃的菜都是让老仆在县衙后面自己种,只有母亲寿辰那日买了肉二斤,便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
“总之,他在胡总督手底下当官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后来,鄢懋卿出巡两浙、两淮盐政,每到一处,就向当地官员索取钱财。到了淳安,海瑞非但不进贡,连饭菜都十分简陋。”
“哈哈!”朱翊钧笑道,“不会是他自己种的吧。”
“有趣的问题,有机会殿下可以亲自问问。”
冯保接着往下讲:“不仅如此,海瑞还在给鄢懋卿的禀帖中说道,听说鄢大人一路过来十分节俭,不许官员铺张浪费,才如此安排。”
“正因为得罪了鄢懋卿,海瑞失去了升任通判的机会,三年期满,只能回家等着吏部重新调遣。”
“那后来呢?”
“后来,时任礼部侍郎朱衡听说海瑞为官清廉,在他的帮助下,海瑞调任兴国县知县。”
“海瑞每到一处做官,都会把县衙上上下下得罪个遍。没人帮他干活,他就事事亲力亲为。别人盼着他赶紧走,他也不管,在其位,谋其职,只管干好自己的事情。”
朱翊钧说:“这么看来,他是个好官。”
冯保却道:“殿下还记得王本固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
“如果好官的标准只是清廉,那么,海瑞一定是。”
朱翊钧听迷糊了:“那好官的标准是什么呢?”
“这也没有什
么标准,需要殿下自己思考。”
他拉过薄被搭在朱翊钧肚子上:“好了,时间不找了,睡吧。”
朱翊钧一脚蹬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里面:“我热!”
冯保没办法,只能坐在旁边守着他,等他睡熟了,再给他盖上被子。
嘉靖这一病,身体大不如前,精神时好时坏,国事也都搁下了许久。
这天,他又想起来,让朱翊钧给他念奏章。
朱翊钧不愿意:“我不念。”
嘉靖冷着脸:“皇爷爷现在叫不动你了?”
朱翊钧嘟嘴:“才不是呢。”
“那是什么?”
朱翊钧趴在他腿上:“我要是念到你不喜欢的,你又要生气,我不想让你生气。”
嘉靖摸摸他的头:“念,朕不生气。”
“我不信。”
“就算朕生气,你也要念。”
朱翊钧不懂:“为什么呀?”
“要当皇帝,就必须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朱翊钧说:“我不当皇帝。”
“你怎么不当皇帝?”
“皇爷爷当,我不当。”
嘉靖摸摸他的脑袋:“迟早要当。”又推了他一把,“快去!”
陈洪帮着朱翊钧抱了一叠奏章过来,他一本一本读给嘉靖听。
前面还好好的,最后一本,是户部一个司务呈上,名叫何以尚,他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替海瑞求情!
果然,嘉靖听后大怒,命令锦衣卫把人抓了,先廷杖一百,再关入诏狱。
朱翊钧捧着折子,皱着眉,海瑞还没打屁股呢,这个帮忙求情的何以尚看来是要挨一顿板子了。
嘉靖恨海瑞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那篇《治安疏》他却一直留在宫中不发,每天还得拿出来看好几遍。
朱翊钧空余时间都被他叫过去伴驾,就是陪着他批阅奏章。朱翊钧念,念完了他告诉朱翊钧如何批复。批得多了,有时不用他说,朱翊钧也能猜到要如何批复。
夏天最热的时候到了,朱翊钧又开始蠢蠢欲动。算算时间,徐渭应该也快到京城了。
往年这个时候,嘉靖都会让他停课,给他放个暑假。他已经等不及,想要出宫去了。
嘉靖确实给他停了他的课,文化课和体育课都停了,却没提让他回裕王府的事,天天就让他呆在万寿宫的正殿,批阅奏章。
黄河又决堤了,年年如此,只是地方不同。端午之后,南直隶部分地区连着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山间的水骤
然溢出,使前几年才建好的新河决堤,损坏数百艘漕运的船只,附近的农田和村庄也因此遭受水患。
又到了国库花银子的时候,只要是花钱,户部、工部、内阁能争论好几天。
要是搁在以往,严嵩还是内阁首辅的时候,工部花钱随便给,一半以上都能落入他们严家,赈济灾民,想都别想。
今时不同往日,嘉靖病着,徐阶当家,没啥可说的。国库这两年稍有了一点富余,不管是治理河道还是赈济灾民,该花的钱就得花。
前些日子,朱翊钧才从海瑞的故事里听到了朱衡的名字,今天又在奏章中看到了,不过不是什么好事。
给事中何起鸣、王元春、御史黄襄接连上奏请求罢免朱衡,说他新修河道的时候,贪功而虐待百姓。
给事中吴时来上奏称:“新河接纳东昌、兖州以南的费、峄、邹、滕等河水。用一道堤防捍卫数条河流,岂能不决堤?”
嘉靖精力不济,只得把内阁都叫来,商议如何处置朱衡。
朱翊钧听糊涂了,这些言官的意思是,朱衡为了自己的功绩,虐待那些服徭役的老百姓。
可是,像海瑞这种脾气刚直,谁也不讨好的人,得罪了鄢懋卿,他都能出手帮忙,怎么会是一个坏人呢?
这事儿讨论了两天也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因为一个意外事件,才尘埃落定。
朱衡的搭档,潘季驯母亲离世,他要回家守孝,朱衡非但没被问责,还要兼管潘季驯的事务。
很快,朱衡就向朝廷呈上新的治理河道方案:重新开挖四条支流,将河水引入赤山湖。
虽然不用上课,大殿里放置了足够的冰鉴,冰镇酸梅汁,冰镇西瓜,冰镇葡萄,阳山进贡的水蜜桃,广东进贡的荔枝……可是朱翊钧还是闷闷不乐,因为他的心已经飞到宫外去了。
李良钦让冯保给他带了个消息——徐渭已经到京城了,带着他想要的书。
可是,嘉靖说了,不让他出宫,再说皇爷爷还病着,谁也不想见,每天让他陪着心情才会好。
朱翊钧坐在冰鉴上看书,好半晌才翻一页,嘉靖见他心不在焉,便松了口:“想去就去吧。”
“诶?”朱翊钧明白了他的意思,激动的跳下冰鉴,跑到他的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一口,“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