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笑道:“当然要回,老母亲和妻儿还在家中等我。”
他说的老母亲是他的生母,在他成年之后,就将母亲接回家,这件事当时在绍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朱翊钧又问道:“那明年春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明年春天就是三年一次的进士科考试,在进士考试的前一年,全国各地会举行乡试,也就是秋闱。
朱翊钧记得,之前徐渭说过,这次秋闱他想再试试。
徐渭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豪放一笑,说道:“我带来的书,到了明年春天,不知殿下能看多少?”
朱翊钧说:“看个十本八本,肯定能看完。”
徐渭说:“那到时候,我可要考一考殿下。
”
“没问题。”朱翊钧笑道,“到那时候,你就会得到一个特别厉害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哈!”徐渭大笑,“我何时说过要收徒弟?”
朱翊钧说:“抗旨不遵可是要下诏狱的哦,让胡总督给你介绍一下里面的刑法吧。”
“……”
徐渭赶紧向他一揖:“殿下放心,这次我一定能考中。”
因为举人才能进京参加进士考试,所以,若明年徐渭来京师赶考,那就说明他考过了举人。
而隆庆当时对朱翊钧说的就是,只要徐渭能考中举人,就让他给朱翊钧讲兵法策略。
朱翊钧时常在休息的时候陪着隆庆批阅奏章,但每次隆庆让他批红的时候,他都拒绝。
为什么儿子愿意帮皇爷爷批奏章,却不愿意帮父皇?难道因为他一直在皇爷爷身边长大,所以更亲近一些。
可这些日子,父子俩睡在同一张床上,小家伙常常枕着老父亲的手臂入眠,跟他也很亲。
直到不久之后,隆庆才从黄锦那里解开了困惑。
第97章 每天需要拿来让隆……
每天需要拿来让隆庆亲自批阅的奏章很少,题本和奏本加起来也不过十多本。题本倒是简单,按照他儿子所说,写个“知道了”或者“如拟”便可,他甚至不会去看阁臣所拟票签。
对于有些弹劾的奏章,他常常不知该如何批复和处理,拿在手中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
有内侍端上茶盏,黄锦接过来,搁在案前,又见隆庆一封奏章看了许久,忍不住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隆庆回过神来,突然问道:“你说……钧儿为什么不肯帮朕批奏章?”
“这……”
黄锦有些迟疑,似乎又有诸多顾忌。
隆庆说道:“你只管说,说错什么,朕不会降罪。”
黄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先皇教殿下批阅奏章的时候,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常常精力不济。半年之后……先皇就驾崩了。”
别说朱翊钧,就连黄锦也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提起世宗,他那苍老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隆庆听懂了黄锦的意思,儿子不肯给他批奏章,大抵是因为失去了皇爷爷,不想再失去他这个父皇。
他才八岁,从小跟着皇爷爷长大,至亲之人的离世让他伤心不已。父皇无微不至的陪伴与宠爱又让他渐渐好起来,恢复到以前活泼开朗的样子。
他学会了不去纠结过往,更加珍惜身边的至亲。
隆庆心中百感交集,天大的事情也放到一边,他现在就想见到儿子:“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二更。”
隆庆合上奏折,丢到案上,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回去了。”
他沐浴更衣回到暖阁,朱翊钧还没睡觉,坐在床边,就着案几上一盏烛火看书。
隆庆挨着他坐下来,问道:“钧儿看的什么?”
朱翊钧把书拿给他看:“孔明挥泪斩马谡,周鲂断发赚曹休。”
“那你给父皇讲讲。”
“马谡违抗诸葛亮军令又不听王平劝谏,丢了街亭。诸葛亮以空城计让司马懿退兵后,追究街亭失守。诸葛亮依照军令将马谡斩首,又大哭说自己不是为马谡而哭,是因为刘备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他没听,十分后悔……”
朱翊钧讲故事的本事是和冯保学的,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隆庆对《三国演义》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想和儿子互动,听儿子娓娓道来,就感到心情愉悦,起码比批阅奏章愉悦多了。
他从朱翊钧手中抽走书,递给一旁的太监:“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读书。”
“噢!”朱翊钧滚到床里面,不知从哪儿摸出他的布老虎抱在怀里。
太监服侍隆庆换上寝衣,躺上床。自从得知儿子不愿为他批奏章的原因之后,隆庆心里美滋滋的。躺下之后,又把已经滚到床里面的朱翊钧拉到自己跟前,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睡吧。”
春末夏初时节,天气开始热起来,隆庆向来体弱,抱着儿子睡觉也不觉得热。可朱翊钧这样阳气旺,长得快的小朋友,尤其怕热,不一会儿他就挣扎着推开隆庆:“爹爹,我热!”
他不盖被子,只抱着他的布老虎,面朝里,撅着屁股,很快就睡着了。
除了不想上朝,不会批奏章,还有一件事情也让隆庆心累,那就是祭祀。时间长,礼仪繁琐,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
这些也都算了,毕竟当皇帝不能光享受权利,不履行义务。关键是全程还有纠仪御史在旁边盯着,哪怕是表情管理不好,他们就会马上写封奏疏来谴责你,通篇大义凛然,慷慨呈辞,看完只觉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社稷。
在册立皇太子仪之前,也需要皇帝到太庙亲告祖宗。为了儿子,隆庆倒是没有表现出半点不乐意。
太庙与紫禁城只有一墙之隔,凡是皇帝登基、册立皇后、册立皇太子、皇太孙,都需要天子亲临,祭告祖宗。
正式册立皇太子之前,隆庆专门指派了礼部官员来教朱翊钧各种礼仪。他很聪明,从小在宫中长大,虽然私底下不拘礼节,但公开场合的礼数确是一点也不马虎。
张居正身为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又是朱翊钧的老师,教授未来皇太子礼仪这件事,他当仁不让。
礼仪盛大,步骤又多又繁复,期间内阁六位阁臣都要参与进来,担任不同职责。文武百官都要到场,自然也少不了纠仪御史。万众瞩目之下,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张居正教得细致,朱翊钧学起来也快。为了万无一失,在典礼的前一日,所有人还要来到皇极殿进行演练。
因为朱翊钧太小了,只有八岁,偏偏他又是主角,大家都担心他会出错,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可是人家举手投足都和《皇明祖训》上面所记录的要求一模一样,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标准,反倒是旁边几位大臣,兴许是上了年纪,细节处做得不好,朱翊钧看见了,还要纠正他们。
宦官奉旨在皇极殿陈设御座香案,御座前的大殿正中央依次放置着宫中特制的诏书案、册案、宝案。上面依次摆放着诏书、金册和金宝。
皇极殿外,丹陛的东侧,还临时设立了一座册宝亭。
典礼这一日清晨,天不亮朱翊钧就起来了,冯保和陈炬为他换上一整套繁复的冕服。
皇太子的冕服形制与亲王相同,都是衮冕九章,唯一不同的是,亲王用青色,而皇太子和帝王一样,用玄色。
冯保为朱翊钧系上玉带,小家伙打了个哈欠:“这衣服也太重了,穿着不舒服。”
冯保笑道:“在朝中,只有正一品官员才能佩玉带,至少也要奋斗到六七十。”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可是,我生下来就有呀。”
冯保笑了笑,继续为他整理衣袍。心说:几百年后的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被你一句话道破真相。
午门外,旌旗猎猎,戒备森严,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班次列队。朱翊钧在奉天门外等候,侍从与内官将皇上从建极殿迎往皇极殿。
承制、跪拜、宣制、再拜,从丹陛到正殿,一拜再拜。
到了殿内,高拱从册案上捧来金册,交由李春芳宣读:“帝王弘建皇极,首隆国本;所以重祖宗之洪业,系天下之人心……今特授以册宝,命为皇太子,正位东宫。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惟笃克念,始终于诚;惟学致道,惟敬立德,惟智以容善,惟仁以爱人。戒侈去矜,亲贤远侫,益勤无逸,以宗庙、社稷,永保国家隆盛之福。钦哉!”【1】
最后,再由内阁首辅徐阶,将金册、金宝依次授予皇太子。
朱翊钧接过册、宝,再转交给旁边的冯保,走出皇极殿,将册、宝放入册宝亭匣中,由内使抬入东宫。
隆庆的目光全程盯着儿子,他小小年纪,在如此盛大的典礼上,这些繁复的礼节隆庆看了都感觉头晕,小家伙竟然一丝不苟,全程没有一点错处,事后连纠仪御史都夸赞他端方容止,仪表不凡。
大典之后,可把朱翊钧累得够呛,冯保为他更衣,脱下厚重的冕服,换上常服。
小家伙长舒一口气,赶紧坐下喝了一大口莲子茶:“好累好累,终于结束啦!”
陈炬笑道:“这只是册立皇太子仪,往后还有皇太子出阁仪、皇太子加冠仪……”
“每次都要这么复杂吗?”
“那倒没有,但也差不太多。”
“唉!”朱翊钧又叹一口气,“当皇太子可真累呀,不但累,还很饿。”
说到这里,他的肚子还挺配合的响了几声,朱翊钧拉着陈炬的手:“快让皇太子吃口饭吧。”
东宫就在位于东华门附近的清宁宫,旁边是文华殿,文华殿的后面是文渊阁。生活、学习都在一处,倒也方便。
可现在有个问题,虽说朱翊钧已经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但他只有八岁,太小了,不适合独自生活。隆庆想让他继续留在乾清宫。
乾清宫内地方宽敞,有多处寝殿,还有东西两处暖阁,就算朱翊钧不跟他同住,也想将儿子留在身边。
皇后却不乐意:“这么小的孩子,理应留在母亲身边照顾才是。况且,太子正是好动的年纪,恐怕惊扰了陛下。”
隆庆不同意,说道:“太子要读书,还要习武,外臣不便出入皇后寝宫,还是留在乾清宫最好。”
皇后却说:“陛下繁忙,国事朝事都要陛下操心,兼顾不了太子,还是让他搬到坤宁宫,读书习武再去乾清宫就是。”
隆庆又道:“皇后还要照顾皇子皇女,太子就不必操心了。”
“皇子皇女有乳母照顾。”
“太子留在乾清宫也有贴身太监伺候。”
“……”
朱翊钧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最后说道:“你们不要吵啦,我去住清宁宫。”
“不行!”两个人异口同声。
皇后定然不敢违拗皇上的意思,最后还得隆庆拍板决定:“皇太子暂住在乾清宫,等到出阁读书再搬到清宁宫。”
他只说出阁再搬出清宁宫,却不说什么时候出阁。但按照规矩,皇太子八岁出阁,内阁还因此上了封奏疏,隆庆也并没有理会。
虽然留在乾清宫,但孩子也不能总和父皇住在一起,隆庆便让他住进了东暖阁,旁边有昭仁殿,本是藏书用,让太监收拾出来,做了皇太子的书房。
册立皇太子仪之后,黄锦便不再掌司礼监事,临行前,隆庆让他推荐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
黄锦推荐了冯保,认为这个小伙子,做事认真又踏实。当然,他认为这应该也是世宗的意思。临终前,让张居正入阁,提拔冯保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是为了重用朱翊钧身边的人。
不过,隆庆最终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在高拱的进言下,陈洪又从御用监调了回来,继续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