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调走海瑞,岂不遂了那些贪官污吏,豪强权贵的心愿。”
“以后上任的巡抚都知道,干事实会被弹劾,弹劾就会被调去清闲的职务,迎合那些贪官和权贵,官才能做得长久。”
“倒是这些言官,是谁指使他们弹劾海瑞,应该好好查一查。”
太祖高皇帝设立科道官,本意是为了监督和纠察个官员在执政过程中有无失职之处,两百年过去了,科道官监察的作用逐渐淡化,反而沦为了党争工具。
朱翊钧又翻开一本奏折:“这篇弹章中提到,海瑞处理疑案,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
“海瑞爱护百姓,给了一些奸民浑水摸鱼,公报私仇,甚至从中牟利的机会。都察院应该及时提醒他,办案就要以事实为依据,查明真
相,什么冤屈这个冤屈那个,那不成了冤案了吗?朝廷的官吏处理案件,怎么能有冤案?”
“再说了,他一个巡抚,怎么还要自己断案?人手不足,就让吏部抓紧任命新的官吏。至于那些请辞的,他们若再想做官,那便不能够了。”
隆庆看着他,满眼的欢喜和宠溺:“钧儿越来越有君主的样子了。”
朱翊钧说:“父皇才是君主,我是你的太子呀。”
隆庆招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长大一些,你来做皇帝。”
“啊?”朱翊钧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我做皇帝,那父皇做什么呀?”
隆庆大笑:“父皇当然是去享清福呀。”
“我不要!”朱翊钧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而后,也不行礼,也不后退,转身就跑,一点规矩和礼数也不讲。临走之前,他还顺走了御案上的一封奏折。
他不拘礼节,也从未有人责备他,以前皇爷爷是这样,现在父皇也是这样。
隆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你慢点儿,留神脚下。”
哪知朱翊钧又折返回来,殿门外探进来个小脑袋:“父皇,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他也不给隆庆机会,说完又跑了。
当皇帝有什么好,天天被大臣盯着,时不时还得被人写文章骂一顿。
当皇太子就不一样了,只要把书读好就没有人骂。朱翊钧读书一向很好,什么新书读十遍,温书读五遍,在他这里统统不存在,就算长一些的文章,他读个两三遍也能记得滚瓜烂熟。
他这个皇太子,从皇帝到大臣,只有夸奖他的,没有骂他的。
就是他太聪明了,皇帝和大臣三天两头为了他的肩教育权极限拉扯。皇太子都十一岁了,内阁希望他能赶紧出阁讲学,但皇帝只有两个字——不急。
隆庆觉得儿子现在的教育方式就很好,他暂时还不想改变。不过张居正身为内阁辅臣,每日政务日渐增加,有点忙不过来了,得给皇太子再安排个老师。
毕竟张居正教了朱翊钧这么多年,开年之后,隆庆便让他从翰林院推荐侍讲人选。
朱翊钧回到清宁宫,拿出那本奏章来,那是海瑞自己呈上来的,奏章内如主要是向皇帝和朝廷汇报他这半年多来的工作。
那些高拱和徐阶的党争、士大夫的诉苦、科道官的弹劾,朱翊钧其实没多少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这本奏章里提到的,关于推行新政的内容。
之所以没有拿出来和隆庆
讨论,是因为他对这个新政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看隆庆那个样子,这也“不甚解”,那也“不清楚”,朱翊钧觉得,他父皇也未必能搞明白。
这篇奏疏很长,延续了各位大臣书写公文的一贯风格,洋洋洒洒几千字,有效内容需要阅读者自己提炼。
其中夹着内阁所拟的票签,但朱翊钧还是亲自将这篇工作汇报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看完了。
奏章中,零零碎碎讲了许多海瑞这半年多来在应天十府的工作,除了巡视境内河流,兴修水利,通流入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推行新政。
朱翊钧感兴趣的正是这个新政,他拿出一张纸,一边看,一边将不懂的地方记下来。
冯保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着醒目的四个字——“一条鞭法”。
朱翊钧合上奏章,问冯保:“大伴,这是什么意思?”
冯保拿起那封奏疏随意翻了翻:“这上面没说吗?”
朱翊钧说道:“只说是一种新的赋役改革,没有展开具体说,我看得不是很明白,只知道触及了当地士绅权贵的利益,阻力很大。”
说到这里,朱翊钧忽的灵光一闪:“这……会不会才是这么多言官弹劾海瑞的真正原因。”
冯保看着他,十来岁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深层次的思考,实在了不起。
他笑道:“我想,关于这个‘一条鞭法’,由张阁老来给殿下细讲,最合适不过。”
朱翊钧歪头:“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内阁给海瑞的任务呀。”
于是,第二日进讲结束,老师没有拖堂,学生倒是把老师留了下来。
朱翊钧拿出海瑞的奏章,对张居正说道:“我对这个‘一条鞭法’不是很了解,张先生可以给我细讲一下吗?”
他才十一岁,连大明帝国现行的赋税制度都还没有搞明白,竟然会对“一条鞭法”感兴趣,这让张居正十分意外。
意外过后,仔细一想,朱翊钧就是这么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只要他对一件事物感兴趣,就一定要刨根问底,弄明白为止。
他能对新政充满好奇心,这对于张居正来说,求之不得,他要听,张居正自然要细细的给他讲明白。
“殿下可还记得,上次,咱们在讲清丈土地的时候,提到了黄册和鱼鳞册。”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黄册以每户登记人丁,鱼鳞册则是绘制了各地的农田。”
“没错,所以大明的赋税及徭役制度主要就是以黄册和鱼鳞册为根据。
”
“首先是田赋,也就是按田亩产量的一定比例征收赋税,这叫税粮。”
朱翊钧问:“比例是多少?”
张居正看着他,笑得包容又宠溺。他只是个孩子,生长在深宫,锦衣玉食的皇太子。长这么大还未见过田地,更为见过农民耕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
“根据年景和地方不同,朝廷在全国征收的田赋也不同,每年都会对不同地方的土地进行评估,确定其应纳的田赋。田赋的征收主要是按照田地的面积收取,鱼鳞册上也分了土地等级,征收比例也不一样。”
“按照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全国大部分地区,在十之有一,而江南地区稍多一些,通常在十之二。”
朱翊钧又问:“是因为江南乃富庶之地吗?”
张居正摇摇头:“是因为一个人。”
“谁?”
“张士诚。”
冯保站在一旁,心道:“张阁老,你是真敢说。”
朱翊钧笑道:“我知道此人,当年太祖高皇帝打天下,此人盘踞江南,负隅顽抗。”
张居正就说道:“所以太祖高皇帝规定,此地赋税高于其他地区。”
这个因果关系,他没有明说,但朱翊钧也听明白了,这是一种惩罚性的赋税。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道:“那徭役呢?”
“徭役有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差役。其中以里甲为主干,以黄册登记的每户为依据,户又按丁粮多寡分为三等九则,作为编征差徭的依据。”
“丁,指十六至六十岁的合龄男丁,粮指田赋。粮之多寡取决于地亩,因而徭役之中也包含有一部分地亩税。”
朱翊钧叹一口气:“听起来好复杂呀。”
“没错,颇为繁琐。”张居正与他解释,“明兴以来两百年,土地发生巨大变化,徭役制度破坏殆尽,推行新政,化繁为简,势在必行。”
第137章 “等一下!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张居正说得过于简略了,朱翊钧还有许多地方没听明白,“土地发生巨大变化,是什么变化呀,我怎么不知道?”
张居正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会知道?”
“我我……”朱翊钧欲言又止,“我没有在《祖宗实录》和奏章上见过呀。”
张居正温柔的笑道:“你见过的。”
“嗯?”朱翊钧仔细想了想,“没见过。”
张居正说道:“我所说的土地变化,不是土地本身的变化,而是土地性质的变化。”
“难怪!”难怪,土地发生变化,他这个专门掌管土地的小神仙怎么会感觉不到呢。他又问道,“那什么叫土地性质的变化。”
张居正耐心的给他解释:“在明兴之初,全国以每户自耕农小土地为主,随着时间变迁,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土地,使得田地兼并日趋严重,不择手段逃避赋税,动摇税基,导致国库赋税骤减。相比洪武、永乐时期,嘉靖朝的税银不足半数。”
“再加上贪官污吏横行,朝廷官员繁冗,庞大的宗室、巨额军费,国库每年都是入不敷出。”
“另一方面,各地在朝廷正税之外,又巧立名目增加各类苛捐杂税,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近些年来,随着江南地区手工业和沿海地区商业发展,土地对百姓的束缚越来越弱。”
“以前,朝廷征税以实物为主,征收、运输、储存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损耗严重。”
通过张居正的详细讲解,朱翊钧明白了。这种田赋加上徭役的纳税方式,在两百年前以每户为单位,自耕农小土地的制度下是很合适的,每年增收两税,以实物为主,种麦子上缴麦子,种水稻上缴水稻,种苹果就上缴苹果。
但这样的模式极不稳定,因为随着时代发展,土地也在逐渐资本化,朝着地主豪强聚集。这些人通过各种手段偷税漏税,以至于普通农户被各种压榨,赋税连年增加,朝廷的税收却在逐渐减少,都被中间商赚了差价。
朱翊钧又想到:“这些,先生在《论时政疏》中也提到过,原来先生二十年前就想过推行新政。”
张居正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政治抱负,远不止于此。
朱翊钧又说道:“那一条鞭法是什么呢?”
“其一,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
“其二,赋役负担除朝廷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用银两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
“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
朱翊钧仰起头,冲着张居正笑了笑:“我好想听明白了,但是又好像没有。”
张居正包容的笑笑:“没关系,这对你来说,却有些陌生。”
“简而言之,除去一些特殊情况,将徭役合并到田赋中,由官吏直接收解,以银两代替实物。”
"农民摆脱各种繁复的苛捐杂税,朝廷不必经他人之手征收赋税,避免各级官吏动手脚,中饱私囊,免去运输、储存之不便,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如此化繁为简,既减少了百姓的负担,又增加了朝廷税收,于国于民,皆有裨益。”
朱翊钧说:“这很难吧。于国于民,皆有裨益。但那些从中牟利的贪官、积累了大量土地的地主,便不能作弊了。”
张居正又道:“嘉靖八年,时任内阁次辅桂萼提出编审徭役。”
朱翊钧笑道:“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我皇爷爷的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