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宏亮身后的杨汝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杨宏亮说道:“依臣之见,的确如此。”
朱翊钧便说道:“那你拟一封奏疏,我会向父皇提。”
这是个大工程,钦天监是个清水衙门,所有工作都是皇帝指派,又不能到民间看风水捞外快。推算历法,工程量巨大,属于加量不加价。所以,这么长时间,才没人提这事。
朱翊钧倒好,三两句话,就给人把工作安排下去了。
杨宏亮也没办法,只能应承下来。
这时,朱翊钧又注意到那个杨汝常,他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敢。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想起个事:“对了,我还得替父皇问一问,这次日食,需要救护吗?”
日掌阳,月掌阴,星掌和。阳为德,阴为刑,和为事。是故日食则失德之,国恶之;月食则失刑之,国恶之;彗星见,则失和之,国恶之。
所以,凡是出现类似天文现象,都是君主的错,需要君臣协力,组织救护。
不过《祖训》有规定,日食和月食低于一定时长,便不需要救护。
“这……”杨宏亮不敢说,因为根据钦天监推算出来的,此次日食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卡在需要救护和不需要之间。
这关系到君主的德行,杨宏亮只是个小小的钦天监监正,曾经差点在这上面丢了性命,不想重蹈覆辙,因此,他只给数据,并不敢替皇上做决定。
朱翊钧突然说道:“杨大人,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杨宏亮愣了愣,以为是救护之事,朱翊钧非得找他要个说法,十分为难,“臣……”
朱翊钧打断他:“我说的是后面那位小杨大人。”
刚才说到要不要救护的问题,那个杨汝常又张了张嘴,随即低下了头。
已经第三次了,他看起来很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希望能表达出来,但亲爹兼部门领导在场,轮不到他说话。
此时,听到朱翊钧点他的名,杨汝常才惊讶的抬起头,却接收到父亲斥责的目光。
朱翊钧却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没关系,在我这儿,你不必有顾虑,想说就说。”
得到他的鼓励,杨汝常便上前一步,大胆说道:“臣以为,此次日食,圣上与朝中大臣不必行救护之礼。”
“为什么?”朱翊钧惊讶道,“可是,已经有好几位大臣上疏乞求父皇救护,其中还有殷阁老。”
或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他说话时,眉眼间总是有一股天真之气,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惊人,至少把杨宏亮惊得不轻。
殷士儋那可是内阁次辅,圣上的经筵讲官,他都乞求救护,他儿子却太子跟前信誓旦旦的说不需要救护,莫不是嫌命太长了。
杨汝常却道:“剧臣观测,此次日食并非日全食,只是局部日偏食,且持续时间短,更重要的是,臣连续几日夜登观星台,观测星象,推测日食当日,或被云层遮挡。”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朱翊钧点点头:“我知道了。”他又看向杨宏亮,“杨大人,你先回去准备重新推算历法的事情吧。”
杨宏亮正准备退出殿外,又听朱翊钧说道:“小杨大人,你留一下。”
杨宏亮看了一眼他儿子,回去之后,正准备训他一顿,在皇太子跟前口出妄言,一点也不持重,哪知道,杨汝常却被朱翊钧单独留了下来。
杨宏亮心中,又不免担忧起来,候在清宁宫外,久久不肯离去。
杨汝常自幼便于天文之事展现出颇高天赋,家族后辈接不如他。杨宏亮是将之作为接班人来培养,可不想因为触怒圣上,或是得罪了皇太子,而惹来杀身之祸。
大冬天,他站在那里,急得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刘守有从外面办事回来,一眼看到他,惊讶道:“杨大人,你怎么到东宫来了?”
他身为锦衣卫,以前时常被朱希孝派去执行一些抓捕任务,在京官中也算名声在外,大小官员,听到他的名字,都不免心中一紧。
经过十年前的事情,杨宏亮对于东厂、锦衣卫更是有着几分畏惧。刘守有问起来,他便简略一提,今日殿下宣他们问话,犬子被留下来了。
刘守有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咱们殿下年纪虽小,可不好糊弄,小杨大人……啧!”
此言一出,杨宏亮更是大惊失色。皇太子可是他的恩人,不能见一面就变仇人了吧。
第139章 刘守有这是被他家……
刘守有这是被他家太子欺负得太狠,得在别人那里找补回来。
陆绎看不惯他恶作剧,瞪了他一眼。这时候,他们却看到杨汝常从清宁宫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杨宏亮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可有冒犯殿下?”
“冒犯?”杨汝常一愣,“父亲……监正大人何出此言?”
“太子殿下年纪虽小,却博闻强识,涉猎甚广,下官所言,他皆能意会且赞同。下官与殿下相谈甚欢。”
自己生的崽,自己了解,杨宏亮清楚儿子脑子里有多少天马行空的想法,听到他这个“相谈甚欢”便觉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倒是刘守有,大笑着拍了拍杨汝常的肩膀:“这么说来,小杨大人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前途无量。”
杨汝常身材瘦削单薄,是个典型的书生,被他这个习武之人冷不防拍一下,差点摁地上去。
其实朱翊钧和杨汝常聊天的时间并不长,主要也就聊了刚才他欲言又止的几个问题。
朱翊钧上来就问了个惊掉杨汝常半条命的问题:“小杨大人,你觉得日食真的是凶兆吗?”
自古以来,农耕文明依赖阳光,也崇拜太阳。人们看到太阳消失,大地陷入黑暗,由此产生恐惧,认为是上天以此传递对天子的警示。
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对日食的预测,天子举行救护之礼,驱散黑暗重现光明,使百姓安心。
这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统治者的政治手段。天子都说是凶兆,谁敢说不是呢?
杨汝常虽然年轻,但又不傻,乱说话要丢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朱翊钧的问题,思忖良久,朱翊钧也不急着催促,笑意盈盈的让他慢慢想。
过了一会儿,杨汝常才开了口,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臣曾经看过一本书,据记载,汉代,人们在石头上绘制星图,其中就有月亮遮蔽太阳的景象,称作‘日月合璧’图。”
朱翊钧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距离咱们竟然有一千多年了。”
“天狗食日”这样的说法,大抵只存在于上古时期的部落文明,或是一些少数民族的文化之中。中国人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明白,月亮遮蔽了太阳,在大地上投下阴影,这就叫日食。
钦天监聚集着帝国最顶尖的天文、地理专业人才,观星台上也放置着“浑仪”、“候风地动仪”、“相风铜鸟”等诸多仪器。
对于一些常见的天文现象,他们心里清楚其中原理,也能通过复杂的计算来预测,只是这一切不能让百姓知道罢了。
不过,既然杨汝常提到“日月合璧”图,朱翊钧就明白了,这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是冯保曾经跟他提过的,愿意学习和探索基础科学的人才。
朱翊钧看着杨汝常,又说了句让他惊讶不已的话:“那让你来主持这次重修历法如何?”
“啊,这……”震惊之余,杨汝常又露出十分纠结的神色。
朱翊钧笑道:“你父亲已经走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
一旁的冯保心道:“你搞错了吧,他忌惮的并不是他爹,是你才对。”
朱翊钧与他对视,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这儿没别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治你的罪。”
朱翊钧打消了他的疑虑,纠结片刻,杨汝常才如是道来:“殿下,无论是大统历法,还是回回历法,与实际都有较大误差,沿用一段时间,就会显现出来。”
“根据臣的推测,咱们现在与洪武时期相比,同一天,实际已经相差数十日。”
“这样啊,”朱翊钧说道,“那就重新制定一套可以用很久的历法。”
杨汝常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看来殿下还是年纪太小了,大明两套历法,要么沿用前朝,要么翻译西域,两百年,还没能创造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历法,说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朱翊钧也意识到,这个难度确实很大,看来大伴所说,发展基础科学很有必要,于是他转头看向冯保,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失望:“没有办法了吗?”
冯保哪里舍得让他失望,或许创造新的历法对于古人来说难度很大,对于几百年后的现代人来说,那可再容易不过,公历纪元照着用吧,用一万年都没问题。
“有……”
“臣听说……”
冯保刚开了个口,另一边杨汝常却说道:“那些西洋人有一种历法,比咱们的历法更准确,使用时间更长,误差更小。”
朱翊钧问:“那是什么历法?”
杨汝常躬身道:“臣……也只是听说。”
朱翊钧一排大腿:“好说,大伴认识好多在江南监督制造的太监,他们接触过西洋人,咱们抓一个……不,请一个回来问问便是。”
听闻此言,杨汝常也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朱翊钧搓搓手:“就这么决定了,等我给你抓一个……请一个西洋人回来。”
冯保在心里叹一口气,他们这位小殿下,就是性急,想到什么就立刻要付诸实践。西洋人又不是猴子,说抓一个就抓一个。
再说了,这是几十年后一个叫徐光启的人干的活儿,你们都干了,让他干什么?
“大伴!”等杨汝常走后,朱翊钧回头去看冯保,还有些兴奋。却看到冯保微皱眉头,便去拉他的手,“怎么了?”
“殿下,我听说,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大明的洋人,好多都没读过书,也不会说咱们这里的话。”
“嗯?”朱翊钧也眉头打结,“咱们不是还跟他们做生意吗,不会说咱们这里的话怎么做?”
“有的学过咱们的话,但毕竟是少数。他们常年在海上飘着,来一趟得一年半载,甚至数年。”
朱翊钧说:“没关系,咱们就等一个读过书,学识渊博,还能说咱们话的西洋人。”
“行,那咱们就等吧。”
冯保转念一想,确实如此,许多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历法的意义除了农耕,也是认识宇宙的重要过程。
虽然此次日食没有救护之礼,但殷士儋还是提出布德、缓刑、纳谏、节用等建议,建议圣上和大小官吏关心民间疾苦。
百姓是真的苦,苦了好几十年。税赋轻的地方,收成不好,收成好的地方税赋重,时不时再来一场天灾,间或来一场叛乱,那更是苦不堪言。
按照朱翊钧所说,海瑞是江南地区推行“一条鞭法”的不二人选,这也是早在派他去应天府之时,高拱和张居正就认识到了。
的确,正如舒化所说,海瑞此人迂腐滞缓,不通晓施政的要领。但正是因为他的不知变通,才能让几十年来进展迟缓且艰难的“一条鞭法”在江南推陈开来。
隆庆非但没有因为科道官的弹劾把海瑞调走,反倒是下了道谕旨鼓励他:别怕困难,好好干,朝廷无条件支持你。
与此同时,吏部根据隆庆的指使,也下了到文书,那些仍然要辞官的,也不留了,回家种田去吧,正好把位子腾出来,让那些心里装着老百姓,并且愿意干活的人去干。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大不了下一次科举考试提高一点录取率。
江南十府仍在硬撑的诸司官吏静等着海瑞走人,等着等着,悬着的心彻底死了。皇上发话,让他不要有后顾之忧,继续干!
什么权贵,什么豪强,在皇帝面前都不值一提。各位官吏一看,人家的靠山更硬,消极怠工也不是办法,毕竟谁的功名也不是掉下来的,都是十年寒窗,起起伏伏,人到中年才考来的,上疏请辞,意思一下得了,不能真走啊。
于是,那些本来也没什么太大经济问题,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的官吏,只能收拾收拾,回到衙门,给海巡抚低个头,认个错,跟着他好好干。
再过几个月就该征收夏税,朱翊钧还等着看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之后的结果,还没等到夏天,却等来了一封海瑞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