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太监来报:“巡视东南抗倭事宜的赵文华返京,正在殿外求见。”
嘉靖帝放下朱翊钧,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宣。”
这位赵大人,风尘仆仆从浙江赶回京城,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却不是来给皇上汇报工作的,而是来给嘉靖帝献宝的。
“臣巡视东南,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件宝贝,名曰‘百花仙酒’,相传此酒能强身健骨、延年益寿。”
赵文华深知皇上对于求仙问道的执念,投其所好。果不其然,嘉靖帝听到“延年益寿”四个字就来了兴趣:“竟有此等功效?”
赵文华就等着他问出这句话,答道:“臣曾将百花仙酒送给恩师严阁老。正是因为服用此酒,才让他八十岁高寿还能如此硬朗。”
朱翊钧看看赵文华,又抬头看向嘉靖帝。小孩子听不懂赵文华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皇爷爷听到这番话很高兴。
嘉靖帝确实很高兴,不仅留下了那坛百花仙酒,还赏赐了赵文华,又吩咐太监,他今日午膳便要尝尝这百花仙酒,看看是否真如赵文华所说,能延年益寿。
午膳之时,太监已经温好的百花仙酒呈上,嘉靖帝端起酒杯,前啜一口,细细品味,而后赞不绝口:“好酒,果真好酒!”
朱翊钧太好奇了,那里面究竟装的什么东西,能让皇爷爷喝一口就这么高兴。
嘉靖帝正要端起酒杯,再品一口。忽然手臂一沉,低头看去,朱翊钧那小家伙将下巴搁在了他的手上,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酒杯,问道:“好喝吗?”
嘉靖帝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入口香醇绵柔,回味无穷,好酒!”
朱翊钧的小脑袋一直往下滑,靠近酒杯:“我也想尝尝。”
嘉靖帝另一只手将酒杯拿走:“你不能尝。你太小了,用些斋饭便是。”
黄锦上来给朱翊钧布菜,一块普普通通的豆腐,要放在平时,朱翊钧连看也不看,可皇爷爷这里的豆腐格外好吃。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仿佛真能把豆腐吃出肉的味道。
不仅豆腐好吃,皇爷爷这里的青菜、萝卜、南瓜、红薯……样样都好吃。
吃饱喝足小家伙有些困了,嘉靖帝心情大好,难得陪着小孙子睡了个午觉。起来之后,又带着朱翊钧来到御案前。
他亲自提笔写了张纸条,命太监送去无逸殿,交给严嵩。
朱翊钧没有御案高,看不到皇爷爷在做什么,急得在下面转圈圈。转完一圈又一圈,竟还有些自得其乐。
玩着玩着,他就被人捞了起来,嘉靖帝命人拿了张凳子过来,让朱翊钧站在上面:“皇爷爷教你写字。”
写字先要从握笔开始,朱翊钧这小手,筷子都拿不稳,别说拿笔。
嘉靖帝把教小孙子习字当做祖孙俩的乐趣,并不强求。挑了之最轻最细的笔,手把手的教他。
不过多时,就有太监来报:严嵩求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过那百花仙酒,平日老态龙钟的严阁老今日健步如飞,刚走进殿内,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老泪纵横:“老臣从未喝过什么百花仙酒,能活到这把年纪,臣也不知为何。”
嘉靖帝仍旧抱着小孙子,握着他的小手,纠正他执笔的姿势。
小家伙在他怀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手指仿佛打了结,就是握不好那支笔。
祖孙俩的快乐,其他人插不进去,严嵩只好跪在原地,等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嘉靖帝才抬起头来,看到他仍跪着,似乎还有些惊讶:“为何不给严阁老赐座?”
随即又恍然大悟,没当回事的摆了摆手:“这样啊,那没事了,你下去吧。”
严嵩:“……”
多年以后,朱翊钧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才恍然发现,赵文华献酒的真正目的,皇爷爷的应对,以及吓个半死的严嵩险些与干儿子决裂。
第14章 无逸殿是内阁入值……
无逸殿是内阁入值的地方,大臣们就在这里办公,方便皇上随叫随到。
刚才皇上下了道手谕给严嵩,大家都看到了。虽然不知道手谕的具体内容,但问问太监刚才玉熙宫发生了什么,再联系上下文,就不难猜到。
徐阶反正是猜到了。
左右闲来无事(有事他也能腾出空来),高低他得插一脚,搅一搅这趟浑水。
于是,休沐这天风和日丽,他亲自登门,替严嵩排忧解难:“严阁老,这个赵文华实在不像话。您往日对他诸多提携,他竟然在皇上面前摆您一道,妄图踩着您上位,取代您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您老念旧,对他还有父子之情,不如这样,你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理。”
严嵩一脑门官司,知道他不安好心。
赵文华虽然是条吃里扒外的狗,既坏又蠢,但那也是他严嵩的狗,轮不着别人插手。
“感谢徐阁老好意,就不牢你费心。”
“回吧。”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赵文华耳朵里,听到严嵩要把他交给徐阶处置,吓得魂飞魄散。
这才明白,他就是严嵩的一条狗,仅此而已。狗离开了他的主人,就什么也不是。
赵文华连滚带爬跑到干爹家里,找干娘求情。
严嵩贪污腐败、残害忠良、祸国殃民、鱼肉百姓,但唯独对他老婆欧阳氏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活到八十好几不纳妾、不养外室、不上青楼。
欧阳氏近来病重,收了赵文华的送来的金银珠宝,面色红润,感觉病都好了不少。在严嵩跟前夸两句儿子孝顺,严嵩念及她身体不好,便原谅了赵文华。
太医也说,夫人年事已高,情况不容乐观。若是能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之后或能好转。
六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小舅子的仕途,还是干儿子犯了错,只要夫人开口,严嵩都尽量满足。
当然,嘉靖帝也通过东厂强大的情报网,掌握了这个信息。
尽管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却一点也挡不住朱翊钧出门玩耍的热情。
穿上棉袄,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和手套,他能在雪地里撒欢一整天,才能把过剩的精力消耗掉。
这几日雪下得太大了,太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堆在旁边。
时间长了,雪堆越垒越高,形成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小山坡,反倒成了朱翊钧每天必去打卡的地方。
他从山坡的这头爬到顶,又从另一头滑下来,自己革自己造了个滑梯,玩得不亦乐乎。
爬上雪堆是个体力活,朱翊钧穿得又厚,行动不便,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爬上去,一屁股坐下来休息。
冯保在他身后,苦口婆心的劝他:“小主子,咱们出来一个多时辰了,要不回去歇会儿罢。该用午膳了,回去咱们陪你踢球……”
说到踢球,朱翊钧回过头来:“下午把球球带上。”
“……”
他下午还要来!
就这一回头的工夫,小家伙屁股下面的积雪忽然松动,毫无预兆的带着他滚下了斜坡。
“咿呀~~”
这声音一开始听着还有些惊惶,到了后面却只剩下兴奋,甚至是欢笑。
坡度不大,看来小家伙玩得很开心。
尽管如此,冯保还是赶紧绕过雪堆去看他,刚走到视野盲区,朱翊钧的笑声戛然而止,冯保心下着急,担心他真的摔着了,快走几步拐过弯来,却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朱翊钧从斜坡上滑下来,把厚厚的积雪砸了个坑,他翻了个身,挣扎几下,又往前滚了一段,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鞋子。
那是一双女人的棉鞋上面有繁复的绣花,再往上,是华丽的妆花裙摆,深青色缎面棉袄,一张美丽端庄的中年妇人的脸。
那妇人并非一人,身后还跟着女官、都人数名。
朱翊钧仍保持着趴在雪地里的姿势,仰着头,好奇打量那妇人。妇人也低头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活像是用这满地白雪捏出来的一样。
妇人蹲在朱翊钧跟前,将他扶起来,替他拂去头上和身上的雪花,又替他整理好衣冠,温柔的笑道:“多漂亮的孩子,难怪皇上如此疼爱。”
朱翊钧歪着头,好奇的问:“你是谁呀?”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身后的女官正要开口,冯保来到朱翊钧跟前,向对方行礼:“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嘉靖帝的后宫只有一位皇贵妃——沈氏。15岁选秀入宫及封僖嫔,18岁封宸妃,20岁封贵妃,24岁就已经是皇贵妃了。从未诞下过一儿半女,却比诞下皇子的妃嫔晋升更快。
如今,嘉靖帝后宫没有皇后,只有沈氏这一个皇贵妃,十几年来都是由她实际掌管后宫。
皇贵妃看了一眼冯保:“起来吧。”而后,目光又回到朱翊钧的脸上,看了又看,“你生得这般漂亮、活泼,若是他能看到,也一定欢喜。”
“他?”小团子更加摸不着头脑,“是谁呀?”
皇贵妃摸摸他的小脸,没有回答。又看向一旁的冯保:“天太冷了,带小皇孙回去罢。”
冯保抱着朱翊钧往回走,小团子趴在他的肩膀上,频频回头张望:“他是谁呀?”
冯保说:“皇贵妃。”
“我知道呀。”
“……”
朱翊钧伸出手,摸了摸大伴的耳朵:“你叫她皇贵妃娘娘,我听见了。”
小家伙纠正道:“我说,她说的他是谁。”
其实冯保也不知道这个“他”究竟是谁,但他大致有个猜测,皇贵妃所说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或许,是一位故人吧。”
“故人?”
“是的。”
“……”
进入腊月之后,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从全国官员传回京城的奏疏来看,各地都在遭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极寒天气。
就连两广地区都遭遇了暴雪侵袭,几百年没有降雪记录的琼州府,道路也出现了积雪。
运河冰封,气温骤降,粮食和木炭无法通过水路运送,沿途各省百姓饥寒交迫,到处都有饿死或冻死人的情况。
这些日子,朱翊钧不再朝着要出去玩雪,而是乖乖地呆在寝殿里,自己玩耍。
在冯保去忙别的事情的时候,朱翊钧偶尔会躲在门后,小手将厚重的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往外张望。
在连日的暴雪中,每个人的面色都显得有些沉重。他们虽然在宫里当差,但他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家人。
朱翊钧虽然年幼,但从周遭的氛围中也能感受到。这并不是一场能让他肆意玩耍的瑞雪,而是一场能让无数贫苦百姓家破人亡的灾难。
玉熙宫的正殿内,三处巨大的炭炉内燃着最上等红罗炭,整个大殿暖融融的。帝王身着单薄的道袍,于轻纱幔帐中踱步而出——今日的问道修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