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目光落在那句“视华夷为一家,恒欲其并生并存于宇内也”上,反复读了几遍。
第二日,张居正来清宁宫给他上课,朱翊钧向他问起了这件事:“封俺答为顺义王的那封敕书,是内阁替我父皇拟的,还是他自己写的?”
张居正笑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朱翊钧想了想,又说道,“但我想知道。”
“是内阁所拟,也是陛下的意思。”
朱翊钧又道:“这个‘华夷一家’的说法,也只有我朝有吧。”
“此思想古来有之,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
朱翊钧懂了:“《诗经-北山》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是这个意思吧。”
张居正点点头:“我朝属国众多,皆向我大明称臣,我大明的天子也是他们的共主,对待外夷应像对待华夏一样。”
“太祖高皇帝提出:‘华夷无间,虽姓氏异,抚如一字’。成祖进一步强调:‘人性本善,蛮夷中国无异’。夫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间尔。”
“哈哈!”朱翊钧忽然又笑了起来,“咱们要说服外夷归顺咱们,自然不能把他们当外人。”
“不过,咱们也不可轻信他们。毕竟《左转》也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家通贡互市,和平相处,共同发展自然好,但也不能对边防松懈。”
“除了土默特部,蒙古还有许多其他部落,他们始终觊觎中原的富饶,不曾放弃过南犯的心思。”
“《司马法·仁本》说:‘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一旦我们懈怠,而他们从互市中积累了足够的财富,他们还是会侵犯我们。”
“所以,和平是在双方实力对等的前提下……不,我们要比他们更加强大。”
“我们要趁着没有战事的时候,加强练兵,研制更能威慑敌人的武器。”
“张先生,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抬起头来看向张居正,脸上就差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张居正看着他,眼里又是无奈又是宠溺,更多的是骄傲:“殿下说得极是,咱们与俺答议和,目的就是要富国强兵。”
“这些都是戚将军教我的!”
“……”
兵部尚书郭乾,在把汉那吉一事上并没有发表过多看法,只说兹事体大,他不敢拿主意,交给内阁定夺。
可在与俺答汗通贡互市这件事上,他的反应却异常激烈。
王崇古上疏《确议封贡事宜疏》,力言互市之利,条陈八议,共有:赐封号官爵、定贡额、议贡期贡道、议立互市、议抚赏之费、议归降、审经权、戒矫饰,称为“封贡八议”。
而郭乾却说先帝明令禁止马市,王崇古积极推动此事,是另有所图。
二人在朝堂上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廷辩,郭乾请求隆庆敕令王崇古不要贪图眼前的功利,和家族利益,忽略长远的考虑。
但王崇古背后有高拱支持,郭乾自然辩不过他,一怒之下,竟然忧郁成疾,连上三封奏疏,向隆庆称病请辞,隆庆准其致仕还乡。
郭乾是真的病了,还是和赵贞吉一样,被高拱及其朋党排挤走了,朱翊钧不得而知。
他现在最好奇的是,郭乾说王崇古有私心是怎么回事。
他问张居正,张居正却不正面回答,只对他神秘一笑:“殿下可还记得,那日在文渊阁看的热闹。”
“先生是说殷阁老把高阁老打了的事情,不对……”朱翊钧想了想,“是打倒了张四维。”
张居正又问:“那殿下可知道,殷阁老为什么动手,张大人又为什么站出来挡那一下。”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这二者有关系吗?啊……”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张四维是高阁老的人……不,应该说高阁老想让张四维取代殷阁老,进入内阁。”
张居正没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想。
其实这件事情,张居正也是很久之后,久到张四维取代他当上首辅,非但废黜新政,更是攻击他的改革是“务为促急烦碎,不合祖宗之法,使士绅地主丧其乐生之心”,才知道,此人一直以来,与高拱都有着隐蔽且紧密的联系。
而后,他再向朱翊钧透露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关系:第一,王崇古曾经是俞大猷的副将,连俞大猷都只是个广西总兵的时候,王崇古已经被提拔为宣大总督,提拔他的人,正是高拱。
第二,王崇古是张思维的舅舅。
第三,王崇古和杨博是儿女亲家。
第四,他们四个都是山西人。虽然高拱籍贯是河南新郑,也总被人称高新郑,但他祖籍在山西。
第五,张四维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商人。
疑惑朱翊钧许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当年,严世蕃说天下奇才有三个人,他自己、陆炳还有杨博。他拉拢了陆炳,却没能拉拢杨博。
杨博是个手握兵权的文官,既能动口也能动手,严嵩父子都不敢惹他。
而另一边,徐阶也在极力拉拢他,他却不为所动。
后来,隆庆元年京察,明明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被弹劾,说他偏袒陕西籍官员,高拱却站出来,替他拉了所有仇恨,最后被徐阶逼得致仕。
郭乾说王崇古有私心,指的应该也是张四维家里经商,而进行贸易的马市就设在宣府、大同两大重镇的边境,谁能从中获利不言而喻。
朱翊钧看过王崇古以往的政绩,他一个进士,能在东南地区跟随俞大猷在海上大败倭寇,战功卓著。这些年来总督陕西、延绥、宁夏、甘肃、宣府、大同等地军务,多次率兵击退来犯的蒙古部落。
即便王崇古积极推动这次封贡互市,多少带了那么点私心,但朱翊钧相信,他的初衷一定是出于有利于国家和百姓考虑。
从嘉靖到隆庆,朱翊钧跟着皇爷爷和父皇见过太多朝堂上的争斗与倾轧。对于党争,他已经有了全面且深刻的认识。
有人的地方就有立场,立场会天然的将人分成不同派系,有派系就有党争。
一边提倡遵循旧制,另一边提倡改革新政,两边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据理力争,这就是党争。
这样的分歧和竞争时时刻刻存在,并且不可消弭,对于帝王而言,党争也是制衡权力的一种手段。
朱翊钧觉得,像他皇爷爷那样,独断专治,把大臣当做提线木偶,看他们争来斗去,以巩固自己的权力,显然是不行的,整个国家被他们搞得一团糟。
像他父皇这样,认准了一个人,放权并给予充分信任,似乎也不太行,国家从泥潭中渐渐走出来,可权力的膨胀让大臣变成了独断专横的那个,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现在,内阁只剩下三个人,李春芳本来就是个泥菩萨,认人揉捏。陈以勤走了、殷士儋走了、赵贞吉也走了,得嘞,他也别留在内阁碍别人的眼,还是赶紧把首辅的位置腾出来,回家著书去吧。
高拱顺利坐上了首辅的位置,手底下却只剩一个人,张居正与他政见相和,他暂时还没打算让人滚蛋。
就是皇太子现在还没有出阁讲学,仍然由张居正一个人进讲,这一点始终让他有点介意。
毕竟皇太子年底就要十三岁了,十三岁,那可不是小孩子,再过一年,就能加冠、大婚了。
孩子越大,越不好培养。虽说当年他到裕王府充任讲官的时候,当今圣上也只有十四岁,可是在那之前,圣上只是由太监开蒙,识了些字,读了读《三字经》而已。
如今这位皇太子,《四书》《五经》都已经读完了,批阅奏章比皇上和司礼监都要仔细,条分缕析逻辑严谨。比其他的父皇,更能胜任皇帝这份工作。
是否出阁读书对皇太子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但对高拱很重要。
第163章 隆庆也觉得他的儿……
隆庆也觉得他的儿子已经不小了,读书又那么好,是该到了出阁讲学的时候,让各位大学士传授他为君之道。
朱翊钧却不乐意了:“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呀,出阁之后我就没有时间练武了。李将军说了,练武不可一日懈怠,荒废一日,就要退步许多。”
隆庆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前几日,朕问起李良钦,你的功夫骑射练得如何了。”
“咦?”朱翊钧满脸期待,“他怎么说,有没有夸我呀?”
“当然夸你了,夸你天资卓绝,几年来他已将毕生武学倾囊相授,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可我……”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想,“可我还打不过戚将军啊。”
前些日子,戚继光回京述职,他逮着机会跟人切磋一番。虽然这一次他能与戚继光较量数百回合不落下风,也逼得对方拿出真正的实力与他较量,但到了最后,他仍是惜败于戚继光的长枪下。
隆庆大笑:“朕可记得,戚继光当时夸你武艺精湛,胜过他手下许多副将。”
朱翊钧嘟了嘟嘴:“那我也不想出阁读书,我就想跟以前一样。”
隆庆摸摸他的头:“你是皇太子,将来的皇帝,要学的是治国之道。”
朱翊钧说:“张先生也能教我治国之道。”
“现在内阁只剩下两位辅臣,国政繁重,没有时间兼顾你的学习。”
“这个简单,”朱翊钧立刻就有了主意,“那就再选两个师父吧。”
隆庆问道:“你要选谁?”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文渊阁,对翰林院许多侍讲侍读都很熟悉。在一群饱学之儒中,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申时行。
一来,他对申时行比较熟悉,张居正偶尔身体不适,便会让申时行代讲。
二来,申时行脾气好,朱翊钧厌倦课堂,提出去万岁山下或是北海边讲课,他也不会拒绝。
还得选一个人,朱翊钧想起了那篇《项脊轩志》,那个六十多岁还在西小房纂修《世宗实录》的归有光。他曾被高拱、赵贞吉、李春芳三位阁老举荐,朱翊钧倒想看看,他是否真有欧阳修的才学。
然而归有光还没能真的成为他的老师,就突然因病去世了。
于是,张居正推荐了国子监祭酒马自强,高拱却极力推荐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高拱在隆庆跟前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隆庆决定让张四维充当朱翊钧的讲官。
朱翊钧却不同意:“我不要!”
隆庆诧异道:“为什么不要?”
他不喜欢张四维,更不想让张四维做自己的老师。
上一次,高拱驱逐殷士儋,本想让张四维取代,都已经向隆庆提出,升他为吏部右侍郎,但张四维出来替他当那一下,反倒坏了事。
若高拱转头就提拔自己的恩人,必定会招来言官的非议,给张四维升官的事只能往后再议。
不过,在俺答封贡这件事上,张四维也出了不少力气。朱翊钧就从刘守有那里得知,在那段时间,张四维和王崇古频繁的书信往来,议论此事。
朱翊钧说:“高阁老从未给我进讲过,他又不了解我的学习情况,既然不了解,推荐的人又怎么会合适呢?”
“张先生教我读书九年,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当然是他推荐的人更合适啦!”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高拱在这件事上据理力争,隆庆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朱翊钧对此很不满:“如果父皇决定让张四维来当我的老师,我就……我就……”
张居正笑着看他:“殿下要如何?”
朱翊钧挥了挥拳头:“我就把他另外一只眼睛也打肿!”
没错,上一次,殷士儋犹如梁山好汉一般,一拳下去,让张四维的左眼多了一圈淤青,告病好几日。
“哈哈哈!”想到这一幕,张居正实在没绷住,笑了起来,“殿下怎可对大臣动武,要打也不能你亲自动手。”
朱翊钧也就是说说,既不可能自己动手,也没道理叫人把张四维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