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姐不答反问:“公子认为‘恬澹’是何意?”
这个难不倒朱翊钧:“太古之民,淳厚敦朴,上圣抚之,恬澹无为。乃是清静淡泊之意。”
王小姐赞道:“公子博学。”
朱翊钧明白了:“所谓‘恬澹教’表达的是与世无争的、淡泊名利的心态,抑或是官场失意的豁达。”说到这里,他露出个轻蔑的笑:“王世贞,南京大理寺卿,正三品。王锡爵,国子监祭酒,正四品。”
“他俩还不满足?”
他俩当然不满足。
王世贞的同年中,李春芳、张居正都是首辅,三甲的殷士儋也是次辅,汪道昆现任兵部尚书,就连吊车尾的殷正茂也是南京户部尚书,掌握整个应天府的经济大权,也比他这个南京大理寺卿风光许多。
他家世代为官,他本人又颇受江南文人追捧,在官场上却总是混得不如意。
王锡爵更不用说,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一直在翰林院供职,曾是穆宗的讲官之一,下一步就是入阁拜相。他的同年申时行已经是次辅,余有丁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就他,被高拱赶来南京。多次向张居正示好,想调回北京,张居正却始终不搭理他。
“我听说,有许多浙江文人反对王世贞。”
王小姐的话唤回了朱翊钧的思绪:“为什么反对他?”
“反对他提倡的摹古之风,称他为‘妄庸巨子’。”
朱翊钧想起曾经徐渭对王世贞的评价,这倒是对上了。
他又找王小姐要了一份弟子名单,这些人基本可以归结为两大类。
一类是仕途不顺,或者说因为反对张居正,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另一类,是即将参加科考,而反对张居正改革的人。
如此看来,王锡爵和王世贞打造昙阳大师的形象,就是为了笼络这帮文人。
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归根结底,也不过两个字——争权。
他们在朝堂上争不过张居正,就想着另辟蹊径,在朝堂之外,构建新的文化与信仰体系,通过塑造出昙阳大师的形象,掌握文化与信仰的解释权。
当朝堂上,与他们有着共同信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就有了与张居正争夺掌国的权力。
真是下了好大一般盘,而当朱翊钧审视那份名单时,惊讶的发现,如此荒诞的计划,竟然正在一步一步达成目标。
至少,昙阳大师的人设已经立起来了,从文人士大夫到普通百姓,追捧和信仰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当做是一种潮流。
他们只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再制造一个热点事件,将大众的情绪推向顶点。
而冯保知道,这个恰当的时机是张居正“夺情”,热点事件则是昙阳子在未婚夫墓前坐化飞升。
至于王小姐本人是真的羽化成仙还是中毒身亡,解释权在王锡爵和王世贞手中。
对于王锡爵来说,二女儿不过就是个工具人,与其在家中吃闲饭,不如利用特长创造价值。
对王世贞而言,掌握了昙阳大师这个神仙化身的形象,就等于他仍然控制着整个江南地区的文人圈。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朱翊钧觉得,这个持续了几年的“造神计划”,到此也该结束了。
三日之后,王锡爵接到圣旨,皇上宣他携次女王桂觐见。
王锡爵本打算派人通知王世贞,但来不及了,太监和锦衣卫要他们父女二人立即进宫去。
第250章 南京皇宫和北京大……
南京皇宫和北京大同小异,就是陈旧了些,收拾收拾也能住。朱翊钧在外漂泊一年多,没有那么些讲究。
南京十二监的设置与北京一致,太监们在这儿当了一辈子的差,没想到有一天还真有机会伺候皇上。
虽然不能近身,只能在殿外候着,但个个全神贯注,不敢懈怠。
朱翊钧穿一身宝蓝色常服坐在正前方的龙椅上,手指摸索着负手上的雕饰,心想这椅子有点新,太祖高皇帝肯定没坐过。
太监从殿外一层层上报,最后王安告诉朱翊钧:“陛下,人已经到了。”
“宣。”
那人被太监一路领进大殿,低着头,躬着身,太监叫他跪,他就伏在地上磕头:“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沉声道:“崔铭哲。”
“草民在。”
朱翊钧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崔铭哲回道:“草民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家世代行商,顶多跟几个乡官能攀上交情,要说和皇家扯上关系,那是没有的。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全家人都吓傻了,一直提心吊胆,不知是福是祸,甚至还想过让他连夜逃跑。
但崔铭哲没跑,要跑他也要带着他的贞儿一起跑。只是,他连着去了几次聚宝山的后山,也没见到贞儿。
大殿里空荡荡的,皇上坐在高台之上,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有些听不真切,但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朱翊钧立刻就给了他答案:“你抬起头来,不就知道了。”
一介草民,怎敢抬头与天子对视。但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崔铭哲便大着胆子,颤巍巍的抬起头。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里带着一点戏谑,什么也没说,但已经把崔铭哲吓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几天,口口声声说是他心上人的未婚夫的人,竟然是当心身上。
他吓得身体抖了抖,又伏下身去去磕头:“那日在聚宝山,草民有眼无珠,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问道:“你那心上人若真是朕的未婚妻,你当如何?”
崔铭哲磕磕巴巴地说道:“草民……草民许诺要付一千两白银,解除婚约,决不食言。”
“大胆!”这话不是朱翊钧说的是王安说的。
崔铭哲不停磕头:“草民知道,陛下是在考验草民对贞儿是否真心。”
朱翊钧当时就说过,开玩笑的,他是个商人,书读得不好,算学和记性倒还不错。
“行了,”朱翊钧摆了摆手,“真有话问你。”
“那个……贞儿,你可知她是什么家世?”
崔铭哲答道:“贞儿说过,她的父亲在南京做官。草民乃是商贾之家,是草民高攀了,但草民对她是真心地,非她不娶!”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她父亲是何人?”
崔铭哲摇头:“她不肯说,只说父亲一定不会同意,要……要……”
朱翊钧语气威严:“要什么?”
“要草民带她私奔。”
社会风气提倡女子守节,对于跟男人私奔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王小姐出身书香门第,却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是因为他知道,王锡爵就算让她死,也不会同意她抛弃昙阳大师的身份,嫁给一个徽州来的商贾。
“正好。”朱翊钧说道,“朕今天叫你来,就是让你和她父亲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此时,王安又道:“陛下,人已经到了。”
朱翊钧点点头,让人把崔铭哲带到屏风后面去。
接旨的时候,王锡爵听到皇上召他入宫,还以为他的机会来了,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得就有机会调回北京。
后来又听到王桂的名字,心中就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起前些日子被弹劾,难道皇上问罪来了?
他们乾清宫外等候,周围都是太监和锦衣卫,不好互相交流,但王锡爵已经在极短的时间,想好了说辞。
毕竟世宗当年就笃信道学,今上又是从小在世宗身边长大,颇受其皇祖父影响。
待他将昙阳子的事迹一一向皇上说明,说不定,这是个契机,能让他们的计划提前实现。
很快,太监宣他们觐见,进入宫殿时,王锡爵特意向女儿使了个眼色,待会儿皇上不管问起什么,她都不要轻易回答,由自己来应付。
“臣王锡爵,臣女王桂,扣见陛下。”
二人跪在大殿内,朱翊钧的目光却只落在王小姐身上。
她今日穿了身素白道袍,又恢复了问梅阁中那副冷淡自持的仙人模样。
朱翊钧惊讶道:“王小姐,你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他也不避讳,盯着人家姑娘上下打量:“还是上次在后山见你时,那一身绿色衣裙好看。”
此言一出,王锡爵懵了,之前在心里准备的话术一句也用不上,反而齐齐转头,看向昙阳子,脸上的惊讶之色藏都藏不住。她竟然背着他们,偷偷穿着俗家衣裙出游!
朱翊钧还好心的解释:“你有所不知,朕与王小姐曾有过两面之缘。”
“陛下!”王锡爵刚要解释,女儿已经出家。朱翊钧却没给他机会:“你别急,今日叫你来,是要给你引荐一个人。”
王锡爵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不知这个时候,皇上怎么又突然要给他引荐什么人。
朱翊钧喊道:“出来吧。”
太监把崔铭哲从屏风后带出来。王锡爵疑惑的看着此人,并不认得,也未见过。
“朕来给你介绍一下,此人名叫崔铭哲,徽州商户,在南京做生意。”
王锡爵只听着,不知道此人与他有什么关系。
王小姐在见到朱翊钧的那一刻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又看到了崔铭哲,站在那里,完全失去了仙人的清冷,眼底的震惊与焦急藏都藏不住。
朱翊钧看向崔铭哲,介绍道:“这位是王锡爵,国子监祭酒,你的未来岳父。”
“未来岳父”四个字宛如晴天霹雳,劈在三个人头上。
朱翊钧又对王锡爵道:“忘了说,这是王小姐的情郎,你未来的女婿。”
“情郎”二字,让王锡爵又惊又怒,羞愤难当,面对朱翊钧,只敢俯身,恭敬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小女早已许配人家,只可惜未婚夫因病离世,她在家中守节,现已出家,代发修行。”
朱翊钧仿佛才知道此事,转头问崔铭哲:“这事儿王小姐跟你说过吗?”
崔铭哲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王小姐,见她一身装束,想起南京城大名鼎鼎的昙阳大师,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草民……”崔铭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欺君乃是大罪,他最终选择实话实说,“草民不知。”
朱翊钧忽然厉声呵道:“大胆王桂,你既已出家,为何又与男子私定终生?”
王小姐跪下来,看一眼崔铭哲,又看一眼王锡爵,心中百感交集,最后竟是急得落下泪来。
王锡爵看到王桂的反应,知道朱翊钧说的不假,女儿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偷偷与男子相好。这要是传出去,他都不敢想,世人要怎么唾骂他们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