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臣们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上疏请辞那一套,只对别的皇帝有用,眼前这位小皇帝不吃这套,现在请辞回乡,下半辈子可就真的只能种田了。
朱翊钧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这才慢条斯理的站起来:“朕再给你们个机会,要么三日之内,给朕一个解决两河水患的方法,要么请辞回乡,要么闭嘴按朕说的去做。”
“你们自己选。”
说完,他停顿片刻,看一群刚才还跟这儿打嘴炮的老头儿个个噤若寒蝉,他满意的扬了扬唇角,阔步而去。
出门走远了,他才松了口气,也不端着了,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这帮老东西,我还收拾不了你们?”
刘守有笑着问道:“陛下,您就不怕这帮老头真就撂挑子不干了。”
朱翊钧冷哼一声:“那正好,明年科举,我挑些脑子活络,懂得变通的年轻人补上。”
冯保看着他,眼里又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再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那份神性。
人家说“要致富,先修路”,换了别人,若是掌握了陷阱的石材粘合技术,首先用来修路盖房子。
而朱翊钧,率先想到的是解决黄河这个困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难题,让黄河之水不再成为夺走万千生灵的祸患,也让沿岸百姓能够过上安稳日子,再汛期来临之际,不用提心吊胆,因为河水泛滥而流离失所。
路可以稍后再修,治河迫在眉睫。
此时已经进入冬季,济宁开始下雪,就算内阁批准了潘季驯的奏请,治河工作也要等到明年开展。年关将至,朱翊钧也不能在外面多待,不日便起驾回京。
马上要进入泰安,张简修和陈胤征商量着要去登泰山,朱翊钧掀开帘子,看一眼外面的风雪:“不去。”
张简修问:“怎么了?”
朱翊钧说:“路滑,摔一跤不划算。”
张简修抱着他的胳膊:“我俩搀着你。”
朱翊钧屈起食指在他脑门上敲一下:“我是说你俩要是摔断腿,我回去没法交代。”
一个是张先生的儿子,一个是表弟,他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虽然也没人敢问罪皇帝,但朱翊钧打小就责任心重,两个弟弟跟着他出门,他就有责任照顾好他们。
虽然天气不好,登不了泰山,但济南的冬天却是极美的。趵突泉、漱玉泉、大明湖、通乐园……园内垒山叠石,疏泉筑亭,构舍植花,隐隐有读书声传出。
原来这是一座私家庭院。
朱翊钧对其间主人好奇,跟着几位生员打扮的人进去。穿过假山亭阁,来到一处敞亮的屋舍前。虽然是冬天,但方便大家进出,也方便屋内之人欣赏院中美景,门窗都是开着的。
朱翊钧远远望去,见屋舍正前方,一位儒雅平和的老者正端坐席上,侃侃而谈。下面坐着十来个书生,正听得入神。
朱翊钧侧耳一听,讲的又是心学。
他在屋外站了良久,直至宣讲结束,书生们纷纷离去。老人披着大氅,最后一个走出来。
他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是背脊挺直,高大挺拔。
朱翊钧看着他,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记忆中他对此人最后的印象是,撸起袖子,抡起拳头,朝着高拱冲过去,却一拳打在了张四维的脸上。
现在想起来,仍觉那一幕十分好笑。
那人本是要往屋后去,听见笑声,回过头来,好半晌认出是他,不可置信,跪下叩头,朱翊钧上前,一把扶起他:“殷阁老,不必多礼。”
殷士儋盯着他看了许久,实在看不出先帝的影子,倒是无端想起了那些年被道长支配的恐惧。
朱翊钧从性格到长相都不怎么像穆宗,兴许是从小在皇爷爷身边长大,大臣们见了他,都会联想到世宗。
朱翊钧与殷士儋坐了一会儿,对当年之事实在好奇,便问道:“殷阁老,你也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当年为何对高拱大打出手。”
殷士儋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朱翊钧笑道:“提一提也无妨。”
见他实在好奇,殷士儋也只能回忆一下自己那段致仕经过:“高新郑欺人太甚,当初在内阁,他仗着先帝信任,独断专行。除了张江陵,其他人都与他水火不容。”
“前一晚,相熟的太监告知,高拱已经呈上奏疏弹劾我,并推举张四维入阁。”
说到这里,殷士儋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听说,后来却是张江陵将他赶出内阁,回家去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
这话勾起了殷士儋的好奇:“那究竟如何?”
朱翊钧笑着站了起来:“我是大明天子,他的去留自然由我说了算。”
当初,他给了高拱体面,也算全了父亲的心愿。这一路走来,他见了三位当年裕王潜邸旧人,却唯独没见高拱。
第260章 过了山东,就进入……
过了山东,就进入了北直隶,京师也就不远了。
出门近两年,现在要回家了,朱翊钧倒是有些近乡情怯。
于是,他决定绕道,先去拜谒祖宗陵寝。
祖宗太多,他伺候不过来,其他的都交给大臣祭拜,他只管去看他爹和他皇爷爷。
朱翊钧抱着他爹的神位来到永陵的祾恩殿内,和世宗的放在一起,自己拿了个蒲团,盘腿坐在神位前跟他们聊天:
“我有两年没来看你们了,都想你们了。这不,刚回到京师,第一时间就来了。”
“我去了湖广,到显陵祭拜太爷爷,又去了南京,在孝陵拜谒太祖高皇帝。”
“皇爷爷,父皇,这两年我出了趟门,去了好多地方,见了许多人,了解了许多事情……我得说,咱家这皇帝,做得可真不怎么样,尤其是你们俩。”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不还有英宗垫底,你俩比他强点儿。”
“小时候我以为,老百姓虽然比不了皇家的日子,但也能吃饱穿暖。”
“出门一趟,我才知道,原来大部分地方的老百姓勉强维持生计也很困难。”
“甚至,还有一些偏远地区的叛军,也不是他们真心想要造反,有的时候,实在是度日不过。”
“我想了想,还是因为兼并土地造成的。农业乃立国之本,耕地便是农民的立命之本。”
“愈演愈烈的兼并,让土地资源流向并聚集到最不需要它的人手中,而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失去土地,无法耕种,也不能从事其他劳动,只能成为流民。”
“这事儿不怪你俩,是太祖高皇帝的失误,我在南京的时候已经跟他说过了。”
“那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宗室,因为太祖高皇帝的祖制,他们不能出去劳作,朝廷养不起他们,一再削减开支,许多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还有与日俱增的军费,边境战事,地方官吏的贪墨,南京的奢靡……”
问题很多,朱翊钧也不着急,一项一项给他爹和他爷爷罗列出来,絮絮叨叨说到日不西斜。
大抵是听累了,一阵风吹过,穆宗的神位竟然扣在了香案上。
朱翊钧赶紧给他扶起来:“父皇,你嫌我啰嗦是不是,好了我不说了,走吧,送你回去。”
时间有些晚了,又开始飘雪,朱翊钧今晚不打算回紫禁城,驻跸南海子。
他上次来这个地方,还是因为穆宗跟徐阶闹矛盾,吵着要出宫看看,巡视南海子,实则就是换个地方寻欢作乐。
朱翊钧还记得他和冯保坐在屋顶看星星,今夜风雪交加,没有星星,只能早些睡下。
朱翊钧躺在床上,闭眼就要入睡,远处却有沙沙声传进耳里,是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有人来了。
久违的脚步声,听起来又是那么熟悉。朱翊钧掀开被子坐起来,只身着单衣,赤着脚就要下床去。
王安赶紧拦住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地上太凉,当心着凉了。”
朱翊钧笑道:“快,把门打开!”
他话音刚落,门还真的从外面打开了,冯保走进来,刚要开口,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打断道:“快让他进来。”
屋外风雪更胜,猎猎作响,大片的雪花飘进屋里,很快融化成一滩水渍。
一个颀长身影裹挟着风雪走进屋来,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眉目都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斗篷上落满了雪花,看样子是冒着大雪走了很长的路。
这次,朱翊钧再不顾王安的阻拦,赤着脚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拉过来人的手,触摸到一片冰凉,又紧紧攥在掌心:“张先生!”
那人摘下兜帽,大晚上冒着风雪赶来面圣的人,正是张居正。
师徒二人近两年不见,那个曾经对着他撒娇要宝宝的小团子,已经长得如此高大挺拔,张居正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烛台在朱翊钧身后,烛火为他镶上一圈柔和的光晕,他的笑容依旧那么明媚灿烂。
“陛下……”张居正回过神来,欲要行礼,朱翊钧哪里舍得让他跪,赶紧牵了他的手,走向塌边,又吩咐王安去把炭炉搬得近一些。
在他的印象里,张居正在冬日一向是畏寒的,还很容易生病。
张居正看着他有些出神,仿佛仍在消化“出门两年,孩子长成大人”这件事,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朱翊钧先开了口:“简修就住在隔壁院子,先生要去看看他吗?”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本来情不自禁露出慈父般的热切,提到亲儿子,反而变得严厉起来:“不看,待他回家,我再好好罚他。”
朱翊钧“噗嗤”笑出声来:“那回去之后,先生可会罚我?”
“唉~”张居正在心里叹一口气,虽说两年不见,但这两年来,他二人书信从未断过。朱翊钧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张居正都一清二楚。
他一没有贪图享乐,二没有劳民伤财,沿途巡视边防、整饬军务、关心民生,惩治贪腐,偶尔贪玩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又有什么可罚的呢?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臣……不敢。”
朱翊钧笑道:“回宫之后母后自会罚我,先生就饶了我吧。”
这小嘴,一点也不输小时候,就算张居正有那个心,被他一撒娇,哪里还舍得罚他?
朱翊钧问道:“先生,你怎么过来了?”
张居正说道:“胡宗宪上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的奏疏,事情重大,正要召集各衙门入宫议事。恰巧麟冈说陛下已经返京,驻跸南海子,臣立即动身,前来与陛下商议。”
先前在皇陵,朱翊钧曾经派锦衣卫回宫,告诉陈炬,他已经回京。
胡宗宪送来的奏章,朱翊钧是得好好看一下。几个月前,是他调胡宗宪为福建总督,负责攻打林凤的海盗集团。
这个林凤,也是个人才,原名林阿凤,广东饶平人。十几岁就跑到海上当海盗,后来当上了老大,以澎湖为基地,在海上走私,最盛时有舰船300余艘,手下4万人以上。
这个规模,比起王直、徐海等人也丝毫不逊色。
王直是个商人,一心想让朝廷开海,让他可以安心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