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朱翊钧放下酒杯,……
朱翊钧放下酒杯,笑眯眯的拿出个信封,上面写着“示季子懋修”,正是张居正写给张懋修的那封信。
是饭前,朱翊钧找张懋修要来的,说张先生教子有方,他要好好学习一下。
朱翊钧展开信:“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扰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苑也。”
“我记得,先生是丁未科进士,未曾听说甲辰科赴考,又怎会有‘下第’一说?”
“……”
张居正看看朱翊钧,又看看那封信,还真是有个“甲辰下第”。
为了鼓励儿子走出低谷,她他真情实感的写下这封信,竟是一不小心,代入了上一世科举落榜的经历,稍稍提了一嘴。
张懋修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竟然被朱翊钧发现了。
张居正并不慌乱,他半眯着眼,露出微醺的姿态,就这朱翊钧的手,端详那信纸半晌,这才说道:“还真是甲辰。”
他站起来,躬身朝朱翊钧行了个大礼:“臣的确是丁未科进士。那日陛下赐进士宴,臣饮酒归来,见懋修把自己关在小院中,拒不见人,不吃不喝,神思恍惚,遂提笔写下这封书信。许是时间记错了,又或者将假想误当作现实,也未可知。”
说着,他又深深叹一口气:“懋修自幼聪颖,心高气傲,一直以来,臣对他寄予厚望,实在不忍见他自暴自弃,一蹶不振,还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极少看到张居正如此真情流露,看来张懋修落榜,确实遭受打击巨大,连家里人也为他担心不已。
朱翊钧握着张居正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先生放心,懋修聪颖,待他想开了,潜心学习,从头再来,三年之后的庚辰科必将进士及第。”
张居正又躬身一拜:“承蒙陛下圣恩。”
朱翊钧扶着他,笑道:“先生客气了,我早已将先生当做家人,懋修是我的弟弟。”
张居正抬头,望进朱翊钧眼里,那里面满是真诚。
另一边,张简修与张若兰投壶,被碾压,向朱翊钧求助,希望他能过来帮自己挽回颜面。
朱翊钧过去取一支箭,走到张若兰跟前,低头笑道:“若兰可愿与我一队?”
张若兰接过他手里的箭,笑道:“你我二人联手,对阵他们四个,岂非胜之不武。”
张嗣修说道:“妹妹这话说反了吧。”
张若兰看向朱翊钧,认真问他:“反了吗?”
朱翊钧扬起嘴角:“比了才知道。”
于是,新一轮投壶正式开始。
张简修还没搞清楚状况:“不是跟我一组吗?”
朱翊钧本打算下午带张懋修出门散心,但宫中有事,只能下次。
户部呈上今年宗室开支,朱翊钧看到组后那个数字仍旧触目惊心。户部尚书却说,这已经是经过几次削减后的数字,仍旧触目惊心。
朱翊钧问户部尚书王国光:“不能再削减一部分吗?”
王国光为难道:“恐怕不行。”
“为何?”
王国光答:“嘉靖时期削减过一次,隆庆年间又削减了一次。祖制规定,凡大明宗室子孙,不得入仕为官,不得从四民之业,亦不得离开藩国。”
“……”
太祖高皇帝分封藩王,是让他们镇守一方,承担起守卫大明疆土的职责,必要时听从朝廷调遣,因此给予非常优厚的待遇。
想法还不错,然而,有两个问题。第一,太祖高皇帝驾崩没几年,手握兵权的藩王先坐不住了。
《皇明祖训》说:“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成祖拿来就用,靖难起兵,直取南京。
他用完就不许别人再用,于是,对藩王制度稍加改动,陆续剥夺各地藩王的兵权。
另一方面,宗室繁衍能力实在强悍,根据户部不完全统计,如今,分散在各地的大明宗室子弟已经多达六万余人。
一些高高在上的亲王和皇室近支,仍能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绝大多数宗室与皇家血缘疏远,禄米微薄,本就难以维持生计,嘉靖、隆庆年间还时常遇到拖欠和折算其他物品的情况,度日艰难。
许多宗室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王国光也给朱翊钧举了例子:“有的年遇三十而不婚,有的暴露十年而不葬。”
《皇明祖训》有规定,凡皇室宗亲,只要犯的不是什么谋逆大罪,就不会判处死刑,顶多囚禁起来,还能管饱。
于是许多宗室成员,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地方府衙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朝廷,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有过统计,全国田赋一年上缴朝廷约四百万石,而宗室成员加起来,需要供给的禄米多达八百五十万石,足足一倍还多的亏空。
宗室问题也不是到了现在才出现,早在正德年间就开始显现,于是,朱翊钧命造敕房给他找正德、嘉靖、隆庆时期的奏疏,他要看看祖宗们都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不出意料,祖宗的处理方法,毫无参考价值。
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宗室上疏皇帝,被皇帝一顿责骂,押送到中都凤阳幽禁起来。
这对于那些底层宗室成员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凤阳关的都是皇亲国戚,管吃管住,除了没有自由,条件还不错。
朱翊钧左思右想,又宣内阁、户部前来商议。
张居正一直以来都主张朝廷应该好好整顿一下宗室在藩地横行,鱼肉百姓的乱象。
朱翊钧觉得,惩治犯罪虽然势在必行,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得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
于是,又有人提出,早在弘治十六年,就有大臣提议,让宗室子弟进学,与其他儒学生员一起参加乡试和会试,若能考中进士者,可授予王府官职。
但此提议立刻遭到了礼部反对,理由也很简单,祖制未有先例。
太祖高皇帝有言在先:“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如有冒犯,或意欲改变祖制之臣子,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祖制不可违”是从皇帝到大臣都必须遵守的基本准者,但凡有人动了改一改的心思,立即就会有一大堆人跳出来反对。
事实上,成祖当年如此忌惮蕃王,也不敢违背祖制,将之废除。
朱翊钧将宗室问题拿到朝会上讨论,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在解决问题上,大臣们态度消极,但只要一提到重修祖训,立刻就有一堆人站出来,跪在他面前,高声疾呼:“万万不可!”
早朝之后,朱翊钧单独宣张居正文华殿进谏。
“先生不妨猜一猜,我要说什么。”
张居正自认为,这世上除了冯保,最了解皇上的人,就是他。
他不用猜也知道:“陛下欲重新修订总是制度。”
朱翊钧大笑:“知我者,元辅先生也。”
说完,他又叹一口气:“从小到大,我没少听‘祖制’二字,也知道,这两个字,没少拖累大明。比如,汪直。”
汪直不想当海贼,只想做生意,曾经帮助朝廷剿灭过不少倭寇,从始至终,都在请求朝廷开海,通贡互市。
最终,却因为祖制,被王本固抓捕并处死,导致东南地区饱受十年倭寇之乱。直到穆宗即位,经过好一番拉锯,才终于得以开海。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忽然笑了起来:“若违背祖制,是为不孝,那这个不肖子孙,就让我来做。”
“百年之后,见了太祖,我自会请罪。”很快,圣旨下发到内阁:即日起,宗室子弟,将军以下,皆可进学读书,参与乡试、会试,考中者均可授予官职。
同时,宗室子弟也可从事四民之业,亦不受限制。
宗室禄米应按时发放,不得拖欠,每年按比例递减,为期五年,五年之后全部取消。
这只是第一阶段,亲王、郡王、镇国、辅国、奉国将军的禄米也会逐年减少,让他们自谋生路,直指彻底削藩。
不仅如此,朱翊钧也趁此机会下诏,百姓不必按照户籍从事四民之业,可根据自身情况,选择从事的行业。从顺天府开始试点,逐渐向全国推行。
同时,降低土地资源稀缺地区的税赋,比如宁夏、甘肃、川东、贵州等地。
此诏令刚一颁布,送至御前的奏疏数量激增,在文华殿的御案上堆积成山。
朱翊钧拿起一本,只看一眼,丢到一边,又拿一本,大同小异。
这些大臣一点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都是“祖制不可违”“宗室不可参政”这几句,朱翊钧都已经倒背如流。
不仅如此,第二日的朝会上,不少科道官一起提出反对,奈何朱翊钧心意已决,无论他们说什么,就一个字“改”,必须改!
谁也动摇不了他跟祖制作对的决心。
“你们要不要试试,用请辞的方式逼迫朕回心转意。”
“朕给你们这个机会,想要回家种地的,都站出来!”
"……"
底下鸦雀无声。
第271章 自从朱翊钧这次出……
自从朱翊钧这次出巡回来,极少有大臣敢以请辞威胁,仅有的那一两个,已经在家过上了退休生活。
准备站出来的,不敢再动,已经站出来的,又退了回去,地上跪着的,身体伏得更低。
朱翊钧等了片刻,刚还吵吵嚷嚷的朝堂,没人再吭声,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人吭声,朱翊钧才说道:“下来之后也可以提,就这两日呈上来,朕统一批复。”
还真有人呈上奏疏请辞,言辞激烈,把朱翊钧骂了一顿,说他不遵祖制,不守理法,不敬祖训,变乱官制……总而言之,大明有这样的皇帝,迟早要完。
朱翊钧立即批准他致仕,劝他回去好好保重身体,争取多活年几,看看大明的未来究竟如何。
朱翊钧虽然想法激进,但做法缓和,先放开宗室科举和从业限制,再分阶段降低禄米。
与此同时,要求全国各地方府衙大力惩治宗室违法犯罪,严格按照《大明律》处置,与普通百姓无异。
这确实触及到了一小部分宗室的利益,但绝大多数吃不上饭的宗室却是支持的。名存实亡的宗室身份与填饱肚子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能正经读书、谋生,就不会被逼无奈,去违法犯罪。
孝宗、武宗、世宗都没有活着的子嗣了,穆宗就朱翊钧和潞王两个儿子,目前,和皇室关系最亲的是宪宗的后人,也就是世宗的堂兄弟,到朱翊钧这儿,见都没见过,更谈不上情分。
这些人日子过得还不错,上疏反对新政,朱翊钧说回道:“朕的弟弟潞王,现在还与朕同吃同住,没有拿朝廷一石米,你们这些人,出生起就靠着朝廷养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潞王身为亲王,自然是有禄米的,岁禄一万石,最高规格。只是朱翊钧觉得他既没有就藩,也没有建府,甚至没有加冠,吃穿用度都在宫里,用不来禄米,因此,节省了这笔开支,瑞安公主和栖霞公主也一样。
大臣们都说他是小世宗,决定的事情,便不再有回旋的余地。不管是大臣反对,还是宗室反对,新的政令都会如期推行下去。
李时珍来了,带着他的五十二卷《本草纲目》,从湖广老家来到京城。
那年离开之时,他曾想,一辈子不再回到这里。皇帝笃信道玄,服用丹药,药石无医。
现在他又回来了,皇帝说,要替他作序,刊印《本草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