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下午,徐阶这个贤臣没来,严嵩来了。
但严嵩给嘉靖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坏消息。鄢懋卿和赵文华一样,作为严嵩的一条狗,从头到脚坏透了,但搞钱的本事却不容小觑。
他到江南走一趟,能比别人多带回来好几十万两银子,让嘉靖过个好年。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严阁老就算忍痛再奉上几十万两白银,也换不回皇上的心。
因为,不光皇上厌烦他,神仙也想让他滚。
但是不慌,这件事先暂时放一放。
眼看就要过年了,钱也到位,先把天天在皇帝耳边挣来吵去的那几个人的嘴赌上。
然后,皇帝还要张罗一件重要的事情。
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小皇孙朱翊钧年满三岁的日子。
嘉靖说过,等万寿宫修缮完毕,搬进去,明年就要让他开蒙读书。
现在有两件事情,一来,是万寿宫的修缮进度。二来,是世子讲官的人选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由徐阶和他儿子负责。于是,嘉靖把人叫来:“万寿宫修得怎么样了?”
万寿宫曾经是明成祖朱棣燕王时期的潜邸,也就是当年的燕王府,是个非常庞大的建筑群。正殿面阔九间,纵深五径院落,曾经还因此被建文帝说他逾制。
嘉靖为了自己亲爹升拊太庙,人家本来庙号太宗,他给改成了成祖。
万寿宫也是他在西苑一直居住和修炼的地方,前几年一把火烧了,可是他让心心念念好久。
要完全大修一遍,时间、金钱和材料都不太允许,但经过徐阶父子的努力,已经将主体建筑修缮完毕,至少皇上和皇孙可以搬进去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宜迁宫,看一眼黄历,最近的吉日也在年后。
嘉靖一拍大腿:“那就年后择吉日迁宫。”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现在还有第二个问题——小皇孙的讲官究竟该有何人来担任,这是个难题。
要解决这个难题,首先要搞清楚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朱翊钧只是裕王世子,不是皇子,更不是皇太子,他以什么身份读书?
皇孙读书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朱允炆那是死了爹,正经被立为皇太孙。
皇上宠爱皇孙没问题,但也不能不顾儿子死活吧。
第二,朱翊钧虚岁四岁,周岁只有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首先他要坐得住,其次他要听得懂。
第三,该指派什么官员做他的讲官?是翰林院检讨,还是翰林院编修。
徐阶张口就是:“按照祖制……”
嘉靖打断他:“徐阁老,皇孙读书不是皇太子出阁,不用按照祖制来。”
他说这话,徐阶就放心了:“如此,臣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说来听听。”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嘉靖何其敏锐,立刻反问了一句:“你的学生?”
“……”
第29章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皆知,嘉靖自然也是知道的。
徐阶脸上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回陛下,正是臣的学生。”
嘉靖又问:“为何推荐此人?”
徐阶又说:“世子早慧过人,闻则能诵,年仅四岁,已经熟记多部经典。臣以为常人难以胜任世子讲官,唯有相同经历者,方能更好教授世子,为其释疑。”
“张居正年少聪颖,乃是荆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正是世子讲官最合适的人选。”【1】
神童的思维和想法往往不被世人理解,普通人只会把天才变得平庸,只有天才了解天才的内心世界,并且正确引导和教育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同样出类拔萃,而不至泯然众人。
张居正这简历,纵观整个科举考试的考生,也实属罕见。
翰林院卧虎藏龙,只有张居正,才是那个让嘉靖无法拒绝的选择。
对于徐阶的推举,他很满意,并立即下旨,开春之后,择吉日,由张居正为世子讲学,教授其经史子集。
徐阶心中大喜,领旨退下。
这些年,为了扳倒严嵩这个大奸臣,有很多人牺牲掉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生命。
政治斗争到了最白热化的阶段,能用的人都顶上去了。但徐阶却将张居正保护得很好,一直让他当一个不起眼的小翰林。哪怕最后无人可用,徐阶也会亲自下场,和严氏父子同归于尽,也不会把张居正推出去。
如果,他徐阶这辈子的政治理想注定无法实现,那就留待他的学生张居正去实现。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我看来,兴我王学者并非华亭,亡我王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以华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乡分别指代三人:华亭是徐阶、分宜指严嵩,江陵便是张居正。
这话虽然不是直接对徐阶说的,但也很快传到了徐阶耳朵里。
整个朝廷都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张居正从不避讳与徐阶的接触,正大光明出入徐阶府邸。但他也能和严党官员谈笑风生,穿梭于两派之间,游刃有余。
这位年少成名、风华正茂的翰林院编修,身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又能游离于刀光剑影之外,徐阶对他的保护只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关键。
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无闻的干了几年,前段时间才升了个国子监司业,负责协助高拱管理国子监事务。
徐阶本是想要推举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讲官。
但从年初开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面前提到要让小皇孙读书,给他找讲官。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子,都是由太监,也就是他们的伴读开蒙。皇太子八岁(虚岁)出阁读书,其他皇子14岁成年之后封爵、赐婚。指派翰林院检讨充当讲官,跟随亲王一同入藩国讲学。
按理说,皇孙读书,由太监教他认认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着正经找个翰林教他读书。
稍微一琢磨,徐阶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欢儿子,尤其不喜欢裕王,认为他性情温厚,不够机灵,也不够强硬。
这明摆着是要效仿成祖,将儿子搁一边,一心一意培养孙子。
徐阶立刻就想到了张居正,比起裕王讲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尽心培养皇孙,岂不更加前途无量。
况且,皇孙年仅四岁(虚岁),精力不济,只读半天书,下午张居正可以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司业。
上午给皇孙当老师,培养帝国未来接班人,下午到国子监当老师,从众多生源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成为自己的门生,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缮万寿宫的时候,徐阶就找到了张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举他的意思,没想到却被张居正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徐阶实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烧香拜神找关系,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张居正,年纪轻轻考上进士,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的编修,眼看熬出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凭什么拒绝?
张居正拒绝,自然有他的理由。
荆州府神童、少年举人、裕王讲官、内阁首辅,改革变法,死后抄家……这所有的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一遍。
再次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的荆州府神童,但时间有些对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近十年光阴。
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张居正还是遇见了那位湖广巡抚顾璘,对方当场解下犀带赠予他。
但与旁人说起张居正时,除了那句“此子将相才也”之外,顾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志坚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顾璘为了磨砺他的心智,有意让他落榜之事并未发生。年仅十二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打破杨廷和十三岁考中举人的的最小年龄记录。
张首辅早已历经宦海,不再需要经历磨难。
为了心中未竟的事业,他也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得意忘形,在赞誉声中迷失自我,与所谓的名人文士饮酒作诗。
他每日苦读不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四年之后的那次会试。
三年之后,没有名落孙山,张居正顺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成为徐阶门生。
就这样,他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的编修,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机——成为裕王讲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来的不是裕王讲官,而是裕王的儿子,世子朱翊钧的讲官。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理智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愿意!
是的,就算以后,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孩子,他会将自己伪装得很好,穷尽自己两世的政治天赋和手段,去控制他、操纵他,将他变成一个傀儡。
如果张居正愿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后对他的信任,和对璐王朱翊镠的宠溺,抛弃这个傀儡,换下一个。
总之,他依旧怀揣着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却拒绝与这个曾经的学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无论徐阶怎么说,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徐阶看着他,良久无言。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最终,他将此归结为太年轻。
年轻的文人都想着堂堂正正的做官,报效朝廷,让他依附于一个三两岁的孩子,从而成就仕途,似乎并不那么好听。
嘉靖只说要给世子选个老师,也没说立刻马上就选,万寿宫还在修,世子也才两岁,上课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阶认为来日方长,他总能说服张居正。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张居正走出无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该让老师失望,但他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正值初夏时节,太液池边的荷花开得正好,一眼望过去,碧叶连天。
张居正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那莲花池中走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浅蓝色轻纱,下摆处绣着几朵荷花,随着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轻轻晃动,摇曳出不同的姿态。
他长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圆脸点儿,明眸皓齿,粉妆玉琢。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这一池青莲化作仙童,款款而来。
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这宫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嘉靖亲自带在身边抚育的小皇孙——朱翊钧。
上一世,张居正是裕王的讲官之一,他曾经见过年幼时的朱翊钧。
虽然过去许多年,记忆中孩童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他敢肯定,绝不是如今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