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冬月,京城就下了第一场雪。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朱翊钧也穿上了棉袄。
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朱翊钧每日还得照常上课。他本就长得圆滚滚的,穿一身棉袄,更像颗团子,练字的时候尤为不便。
冯保只能给他换上夹袄,关上书房的门窗,燃起炭炉。
这一日,张居正依旧给他将《论语·里仁》。练字的时候,其中一句“耻躬之不逮也”有三个字都有些复杂,朱翊钧写了好几遍都写不好,张居正站他对面,将他写得不好的地方一一指出来。
小朋友耐心有限,愈是写不好,就愈是急躁。愈是急躁,就愈是写不好。先生也不鼓励他,总是说他做得不好。
于是,朱翊钧脾气上来,就打算扔了笔罢课:“这几个字太难了,我不要写了!”
他一嘟嘴,张居正就洞察了他的心思,绕到书案后面,在他抬手要把笔丢掉的时候,一把握住了他的小手:“殿下,稍安勿躁,写不好,就慢慢来,臣教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朱翊钧惊讶道:“张先生的手好凉呀!”
因为他自己怕热,屋子里的炭火一向烧得不旺。他的小手暖暖的,就显得张居正的手格外冰凉。
说着,他还用另一只手覆在张居正的手背上搓了搓。
张居正轻咳一声,握着他的手提笔:“殿下,专心一些。”
“好~”
先生的手这么凉还手把手的叫他写字,朱翊钧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乖乖地一笔一划跟着写了三遍。而后,他就推开了张居正的手:“我会写了,自己来。”
他又指了指摆在书房另一边的炭炉:“先生到那边去。”
这小家伙着实暖心,张居正却也不敢丢他一个人在这儿,自己去取暖。于是,又绕过书案,站在了对面,直至他的学生练完字。
讲读结束之后,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拉着冯保,问道:“大伴,咱们有那个吗?”
冯保不懂他的哑谜:“哪个?”
第42章 “就是……”朱翊……
“就是……”朱翊钧比划了一下,“冬天的时候,皇贵妃手里拿的那个,彩色的,暖暖的。”
冯保听明白了:“殿下说的是手炉。”
“嗯嗯!”朱翊钧高兴得摇头晃脑,“就是手炉,就是手炉!”
冯保去拉他的手,很暖和,手心甚至在微微出汗。
他一向阳气足,不怕冷,大冬天只想穿单衣,夜里还要踢被子,小手小脚随时都是热乎的。
嘉靖常年服用丹药,又燥又热,再者为了向大臣证明自己身强体壮,随时有可能羽化升仙,常年着一身道袍。
祖孙俩一脉相承的抗冻,万寿宫里就没有手炉这个东西,朱翊钧自然没见过。
朱翊钧在一旁开心的蹦跶:“我要一个手炉,要五颜六色的,上面有花儿的那种!”
虽然冯保已经将猜到了他想法,但还是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手炉?”
朱翊钧调皮的转到他的身后:“我不告诉你。”
“殿下不说,我也能猜到。”
“哼!”朱翊钧一扭头,“那你还问我。”
“……”
这东西虽然万寿宫没有,但御用监有,小皇孙要的东西,他们立刻就给送过来了。
冯保拿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朱翊钧正在书房练字,“耻躬之不逮也”,他上午说写不好“耻”“躬”和“逮”,下午便专门找了这三个字来练,陈炬在旁边一边帮他研墨铺纸,一边给他指出问题。
写了几页,朱翊钧还歪着脑袋欣赏自己的字,越看越满意,拿起来向冯保炫耀:“大伴,你看看,我写得好不好呀?”
他这么说,肯定就是想听两声夸奖。这个冯保还是能满足的:“特别好!”
朱翊钧问:“哪里好?”
一个四岁的孩子,读书练字也不过半年多,写得再好,能夸的也就是字迹工整,结构合理而已。
每次练字之前,陈炬都会把宣纸给他叠出小格,便于练习。朱翊钧写字的时候,总喜欢把格子塞得满满当当。
冯保说:“充盈饱满,圆润可爱。”
朱翊钧注意到他的手背在身后,肯定是藏东西了,立刻放了笔:“你拿的是什么,手炉吗?”
冯保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殿下看看,合不合心意。”
“哇噢,可真漂亮呀!”
朱翊钧拿起那手炉,翻来覆去的看:“真好看,真好看!他一定会喜欢的。”
陈炬和冯保对望一眼,朱翊钧嘴里那个“他”不言而喻。晚上京城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风刮得尤其大。朱翊钧趴在窗台上,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白雪中缓缓行来,穿过红墙,走进他的院子。
小家伙立刻跑了出去,就像风雪中滚来的一颗雪团子,停在张居正跟前:“先生来了!”
张居正见他只穿着一件夹袄就跑出来了,担心他受凉,赶紧牵了他的手往殿内走。
那小手又软又暖,像个天然小火炉,包裹在掌心里,叫人舍不得松开。
两个人刚走进书房,朱翊钧就迫不及待的说道:“张先生,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张居正一愣:“殿下又要送我礼物?”
“嗯!”朱翊钧转过身,冲着门外喊,“大伴!大伴!”
冯保从门口递进来一个东西,正要嘱咐他小心烫,小家伙已经转过身去,把那东西塞进了张居正手里。
“……”
从手里的温度和指尖的触感,张居正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朱翊钧给他塞了个手炉。
炉盖四面鎏金,顶部镂空,装饰缠枝莲花纹。
炉身呈长方形,四周均以蓝色珐琅釉为地,满饰缠枝宝相花,两旁有两只红色蝙蝠,是鸿福齐天的吉祥寓意。
炉子里燃着炭火,无烟,有淡淡的香气——这里面燃的竟然是檀香木。
“殿下……”
张居正刚开了个口,就被朱翊钧打断:“拿着它,手就不会冷啦。”
但张居正还是放下了手炉。朱翊钧问:“先生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张居正将他抱起来,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只是拿着它侍讲多有不便,也不合礼制。”
“上课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孔子的画像还挂在墙上,不能对圣人不敬。”
他不肯拿着,朱翊钧也不勉强:“那上完课,先生别忘了带上它。”
“……”
张居正有没有忘不知道,但朱翊钧自己可记着呢。
太监添了新的木炭,朱翊钧亲自送到张居正手中,又送他出万寿宫,沿着太液池漫步,欣赏雪景。
张居正刚回到翰林院,同僚又见他手里多了个掐丝珐琅手炉。不用问,这又是小皇孙送的。
也不知道皇孙什么时候能变成皇太孙,皇上下旨,让他出阁读书,再从翰林院选派几名侍讲侍读,也给其他人一个机会。
嘉靖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眼看又到年末,他忙着呢。
又到了一年一度结算朝廷开支的时候,东南一带虽然常年遭受倭寇侵扰,但仍是全国主要的赋税重地。而现在,他们的巡抚正被锦衣卫押解回京。
已经到了隆冬时节,天气太冷,朱翊钧又停课了。再次复课,要等到开春以后。
小家伙依依不舍的把张居正送到金鳌玉蝀桥边,嘟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先生,我会想你的。”
这孩子感情丰富,还总是这样直抒胸臆,一点也不懂得含蓄。张居正那张冷脸,时常有些绷不住。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辞别之后,他走上金鳌玉蝀桥,心里仍旧记挂着学生,忍不住回身去看他。
朱翊钧仍站在原地,亭台楼阁银装素裹,他穿一身红衣,格外醒目。
伤感的送走了张先生,转过身,朱翊钧就开始撒欢。弯腰掬一捧雪,捏成一团,砸向旁边的王安。下午的字他也不练了,他要去御花园,要去果园,要去看他的小白和大白……
舍不得张先生是真的,不想上课也是真的。
这一日下午,朱翊钧来到万寿宫的正殿。他先站在广场上环顾一圈,仍然没见到他想见的人。
不仅陆绎不在,连刘守有也不在。
他问了另一名锦衣卫,对方只说陆绎和刘守有差事,具体什么差事却不肯说。
不过,没过几日他就知道了。
这一日,因为年底事多,嘉靖整个上午都在和内阁议事,下午又召见了六部尚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有太监来报,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求见。
嘉靖让人先在殿外候着,自己要去换身衣服。
于是,朱翊钧来的时候正好就在广场上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呀!”朱翊钧一路小跑着来到殿门口,“与成回来啦!”
陆绎转身看到他,小家伙从斗篷下举起双手,一副想要抱抱的模样:“我好想你呀~”
陆绎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想到自己日夜兼程赶回京城,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身。关键,他现在不是站在殿外值守,而是有别的差事在身上。
他半天没反应,朱翊钧眼中涌上失望。看得他心都揪起来了,赶紧说道:“下次再抱。”
这时候,刘守有靠过来:“殿下只想与成,都不想我。”
朱翊钧有些愧疚的问道:“现在想还来得及吗?”
刘守有受宠若惊:“来得及。”
朱翊钧勉为其难:“那就想一下吧。”
刘守有尴尬的笑笑:“真是谢谢殿下了。”
“不客气。”朱翊钧又去拉陆绎的手,“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陆绎说:“出了趟远门。”
听到“出远门”朱翊钧就来了兴趣:"去哪里了呀?"
“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