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问道:“钧儿觉得哪座花灯最好看。”
朱翊钧指着其中最大最亮的那一座:“这个最好看。”
裕王又道:“那你看看,这座花灯是哪部搭建的?”
那花灯上都有字,陆绎抱着朱翊钧转了一圈,来到另一侧,小家伙便惊喜的说道:“是工部的!”
这时候,旁边的人纷纷转过身去,发出阵阵赞叹之声。
“诶?”朱翊钧好奇,也跟着转过身去,伏在陆绎肩头,“哇啊啊,真漂亮呀~”
不远处,河堤边上有人在放灯,千百盏孔明灯次第升入夜空,化作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
朱翊钧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却又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此时,河对岸燃起了焰火,伴随着“咻咻咻”的声音,火光一束接一束冲上天空。今年的上元灯会来到了最绚烂,也最精彩夺目的时刻。
朱翊钧记得,前年在太液池畔看鳌山烟火,大伴教他背过一首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那时,看着夜空绽放的焰火,他只领会到了上半阙:“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可现在,看着不远处冲他微笑的人,四岁的小团子才领会了下半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朱翊钧伸出手,欣喜大喊:“张先生,是真的张先生呀!”
刚才他就看见了张居正,可街上人太多了,眨一眨眼,那身影便隐没在人海中。
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真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不经意间一回头,他真的看到了张先生。
看到朱翊钧那一刻,张居正眼中的惊讶比之更甚。
明明是养在深宫的小皇孙,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京城的花灯会上?
朱翊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陆绎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扶他,生怕把他摔了。朱翊钧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焰火更绚烂,挥舞着胳膊:“要张先生抱抱~”
裕王就站在旁边,也正看着张居正。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碰到未来的皇帝要如何?行大礼自然不行。长身玉立的张太岳躬身一揖:“殿下。”
裕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朱翊钧那小家伙等不及了:“张先生,抱抱~”
在裕王的默许下,张居正只好上前一步,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
朱翊钧搂着张居正的脖子,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张先生,好久好久不见,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虽然同样是诉说想念,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他说的是“你是不是很想我”。
张居正难得露出柔和的浅笑,眉眼之间竟显出几分温柔:“殿下此话怎讲?”
朱翊钧扬了扬下巴:“你肯定是想我了,才给我写信的呀。”
张居正无奈的摇了摇头:“殿下果真敏锐非常。”
朱翊钧说:“我看了你给我的信,可喜欢了。”
张居正问:“喜欢故事,还是喜欢那副画?”
“都喜欢!”
听到他说都喜欢,张居正便笑了笑,在身后梦幻般的光影下,他一笑,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失了颜色。
大明第一美男子,一点不开玩笑。
看到儿子这么开心,又这么依恋这位张先生,裕王这个老父亲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丝酸意。
“嗯,”朱翊钧又说:“可我还有些地方没看懂,大伴不告诉我,还说让我上课的时候向你请教。”
他太热情了,浓烈而赤诚,只要他声情并茂的同自己说话,张居正眼里看不到其他,耳朵里充斥着的,都是他软软糯糯的稚嫩童音。
“好。殿下将不懂的,都记下来,待复课之时,我再一一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又说:“可我还想听故事。”
张居正仍旧说好,朱翊钧还不满足:“我要张先生写在信里给我。”
“好。”
“还要画画。”
“好。”
“……”
“好了好了,”裕王走过来,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你别总是缠着张先生,不知道自己多沉。”
他向儿子伸出手:“过来,爹爹抱。”
朱翊钧又被河边升起的孔明灯吸引:“爹爹,我也想放这个。”
“好,让陆绎陪你去。”
裕王宠儿子,一向没什么原则。他要去,便让他去。只要保证他的安全就好。
朱翊钧拉着陆绎走在前面,裕王和张居正走在后面,虽然关于朱翊钧的教育,话语权握在爷爷手里,但机会难得,裕王这个作家长的也向儿子的任课老师关心了一下孩子平时的学习。
虽没有正式册封,但此时的裕王已然就是东宫,并且张居正知道,几年之后,他就将苦尽甘来,登上大统。自然不敢怠慢。
未来天子关心继承人的学业,张居正自然不吝惜溢美之词:“世子早闻睿哲,幼观《诗》《礼》,聪颖敏慧,丰姿峻嶷。”
“哈哈哈!”听到这话,裕王乐得合不拢嘴,“张先生过誉了。钧儿天性活泼,还需多加约束教导。”
裕王大抵是从未在外面这么开怀的笑过,连他自己受高拱的夸奖都没这么开心过。
冯保去旁边买来一盏孔明灯,连同一支笔,一起递给朱翊钧:“孔明灯也叫天灯、祈愿灯。”
“上元节这一日,人们将心愿写在下来,将它放上天空,若是天上的神仙看到了,便会帮助那人实现愿望。”
“殿下若是有什么愿望,也可以写下来。”
朱翊钧摇头:“没有。”
陆绎说:“殿下再想想。”
朱翊钧从善如流的想了想:“我想要什么,不用求神仙,只要求皇爷爷就好了。”
“……”
众人无言以对,他是皇上最宠爱的小皇孙,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的跟前。
张居正甚至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裕王,这么多年,他没享受过的金尊玉贵,都让他儿子享受了。
朱翊钧说的是大实话,他有什么愿望,根本就不用求神拜佛,他只要在嘉靖帝跟前撒个娇就能实现。
朱翊钧回过头去看裕王:“爹爹有什么愿望呢?”
裕王走到他身后,握着他的小手,在孔明灯上写下四个字。
多年以后,朱翊钧和张居正聊起这个上元节的花灯会。
他问张居正:“先生可知,我父皇当初在孔明灯上写下哪几个字?”
张居正颔首,那日他就站在裕王身后,孔明灯升起之时,他看得真切:“天佑大明。”
玉阶上的少年莞尔一笑,走至张居正径前:“明兴至今两百年,还能有此盛世,靠的不是老天爷,是先生你。”
第48章 回王府的路上,朱……
回王府的路上,朱翊钧问裕王:“今日之后,还有灯会吗?”
“没有了,元宵灯会一共三天,今日是最后一天。”
“唉!”朱翊钧小小年纪,叹气却叹出了大人的遗憾与无奈,“要是早两天知道就好了。”
早两天知道,就能天天来!
裕王摸摸他的脑袋,笑得一脸慈爱:“明年元宵节,爹爹再陪你出来逛灯会。”
朱翊钧乖乖地靠在他的肩头:“好!”
过了一会儿,裕王都以为小家伙睡着了,却又听他问道:“为什么宫里只放过一次?”
“因为……”裕王顿了顿,“以前宫中放烟火从腊月二十三一直到正月十五,每一日都有。”
“后来……只有需要祭神时,才偶尔有。”
朱翊钧说:“我知道了,因为皇爷爷不喜欢热闹。”
嘉靖一向听道士的话,道士说“二龙不得相见”,他就能几年不见儿子一面;道士说“帝深居无与外人接”,他就再也不上早朝,废除经筵,深居西苑。
嘉靖固然不喜欢热闹,但还有一个原因,裕王没说,但朱翊钧也能感受得到——没钱。
皇帝的私库没钱,户部的国库也没钱。
开国之初,国力强盛,每年的上元灯会搭建巨型鳌山灯,以彰显“天下太平、与民同乐”。
宫里不仅有盛大的烟火,还有戏班、杂耍,热闹非凡。
现在,每年结余下来的银两本就不多,嘉靖自然要把钱花在刀刃上——修玄成仙建道观。
头天晚上玩太晚了,第二日,朱翊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说了今日回宫,裕王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朱翊钧回去晚了,惹怒嘉靖,下次就不让儿子回裕王府了。
朱翊钧自己倒并不在意,他还没跟娘亲说,昨天在灯会上的见闻,甚至想拖到晚上再回去。
裕王哄着他:“钧儿乖,别叫皇爷爷惦记,下次等你回王府,爹爹再带着你上街玩去。”
朱翊钧也知道他爹怕他爷爷,便乖巧的点头:“那好吧,我去和娘亲道别,然后回宫。”
他太懂事了,多愁善感的裕王鼻头发酸。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与儿子见面。想到这里,更是舍不得,弯下腰去,准备将朱翊钧抱起来。
他身体一向不好,身板又弱,每次抱完孩子,都是满头虚汗,喘得厉害。
朱翊钧推开他的手:“不抱不抱,我自己走。”
儿子这么体贴,裕王心里暖得不行,牵起他的小手往外走。
父子俩刚走到门口,王府管事忽然急匆匆走来:“王爷,王爷……”
裕王皱眉,这都王府多少年的管事了,平日都挺稳重,今日怎么着急忙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