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郎眼角的余光扫到儿子气鼓鼓的小脸,没有叫唐兴德起来,愿意跪那就给我跪个够。
他目光一垂,居高临下地看向跪在脚下的唐兴德,慢条斯理道:“身为父母官,你是万死难辞其咎,不过你死不足惜,可怜的是下面这些无辜百姓,不过,眼下用人之际,你既是知错,本官便允许你将功赎罪。”
宋三郎这番话翻译过来其实就是:你该死,但死太便宜你,本官让你死你才能死,本官不让你死,亦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你最好懂事点儿。
唐兴德气得牙根子咬烂,就要找个借口站起来。
宋三郎却慢条斯理道:“你跪得不是本官,你跪得是这巴县中无数饿死的老少冤魂,且跪着赎罪吧。”
说着话,男人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有意无意,轻轻磨挲着尚方宝剑的剑柄。
第164章
宋三郎行事看似随性, 实则暗含谋算,步步都有深意。
上来就给唐兴德如此大的下马威,绝非是他鲁莽之举。
一、他要做给巴县的老百姓们看,给这些灾民吃下定心丸, 让他们清楚自己这钦差赈灾的决心, 同时亦让他们明白自己同唐兴德之流绝非官官相护的一丘之貉。
二、这也是做给唐兴德的手下人看, 使这些人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方便后面调用这些人办事。
否则手中的权力再大,若无下面人配合,他又如何能做得成事情, 就如前面跑来赈灾的工部尚书一般,干着急却无办法。
老百姓们谁不爱看贪官恶霸被惩治的名场面, 尤其这名场面他还不是说书人的杜撰,就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眼前,而被惩治的正是往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
不可一世的嚣张狗官跪在钦差大人脚底下的画面不要太解气,顷刻间, 钦差大人的高大形象在他们眼中拔山扛鼎!
——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啊, 派下青天大老爷来拯救他们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场中二人。
唐兴德为人残暴, 漠视人命,杀人之时如同踩死个蚂蚁般眼都不眨一下。但若轮到他自己时, 却绝非如此。
他瞄见宋三郎腰间的佩剑,就见那剑柄金光闪闪, 上刻着华贵精美的龙纹浮雕, 即便没见过也知这必定是皇帝赐下的尚方宝剑无疑了。
唐兴德敛下眼皮掩藏住目光中的难堪愤恨,在摸不清眼前这位钦差的脾气前, 不敢轻举妄动。
宋三郎没有看他,目光扫过下面一众瘦骨嶙峋的饥民, 沉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宋文远,自京城而来,乃是皇帝陛下特派到中州赈灾的钦差大臣。”
微顿,三郎稍稍提高了声量,“陛下虽远在京都,却无时无刻不挂念中州受灾的万千子民,朝廷的拨款很快就会下来,朝廷的赈灾粮也在紧急调拨中。”
“诸位尽可放心,纵有千难万难,本官相信,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必能人定胜天!”
宋三郎不喜长篇大论,亦不喜欢废话连篇,只简单陈词几句,稳定民心。
青天大老爷来了,皇帝陛下没有忘记他们这些小民,很快就会有粮食运进来,下面的百姓们瞬间沸腾起来,成千上万的人推山倒海般呼啦啦纷纷跪倒在地——
他们虔诚地五体投地,口中高呼着:“青天大老爷,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宋三郎微怔。
宋景茂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到。
宋景辰小脸泛着激动的潮红,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疯狂涌动,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有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他要让这些人有饭吃。
大晌午日头正毒辣,唐兴德跪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被晒得汗流浃背,他哪里受过这种罪,直把三郎在心里骂了无数遍。
三郎像是才看见他一样,淡淡道:“唐县令,陛下一向爱民如子,你我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最后一个尾音毫不掩饰其中的警告。
开恩似地,宋三郎又道:“——起来吧,救灾如救火,你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就不要在这干耗着了。”
唐兴德咬牙站起来,他身子重,夏天穿得少,地上石板又硬,这一站膝盖钻心疼,还没站稳呢,就听宋三郎催促道:“唐县令,请吧。”
唐兴德无法,只得忍痛一瘸一拐地跟上三郎的步子。他手下的一众衙役们面面觑,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将老爷治得服服帖帖。
这边唐兴德想要安排三郎一行人住进县城最大的客栈上房,宋三郎却摆手拒绝,撇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不说已经准备好了上房?”
唐兴德强扯出个笑脸,道:“下官方才没有注意到小公子跟随,县衙简陋,我等大人还好,主要是担心孩子不适应。”
“有何不能适应,本公子年龄虽小,却也是皇帝陛下亲封的朝廷命官,本官此来中州是为赈灾,不是来游山玩水,吃喝享乐。”
“如今外面的老百姓流离失所,饥餐露宿,我等有何脸面挑三拣四,唐县令,你说是也不是?”
宋景辰一番话噎得唐兴德喘不上气来,只得讪笑道:“小公子心系百姓,令下官折服。”
“小公子是你能叫的吗?本官乃是陛下亲封的四品爱民使,容不得你放肆!”
“是是是,下官知错。”唐兴德今天一天咬牙咬得牙根子疼,恨不能把眼前的爷俩生吞活剥。
只不过他也就只敢咬牙想想,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做。自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人敢谋杀钦差。杀钦差的后果那可不是普通的杀头罪,是要被凌迟而死,祸及全家。
况且眼前的钦差还非普通钦差,其子一个八岁的小娃娃竟被皇帝亲封为四品官,虽是虚职,可哪个八岁小娃能有如此荣宠?
眼下唐兴德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想办法把这几个瘟神送走,爱祸害谁就去祸害谁,千万别祸害他。
唐兴德忍气吞声安排好宋三郎一行人。
三郎父子住进县衙专门用来招待上峰的寅宾馆,茂哥儿单独安排一间,四名护卫住一处。
在饭食安排上,唐兴德不怀好意,心说你们不是要做清官好官吗,本县令就成全你们,给你们清官好官的待遇。
唐兴德交代下人一番,很快饭食端上来——糙糠米粥、糙糠窝窝头、一小碟小咸菜。
唐兴德假模假样,满脸愧疚之色道:“招待不周,实在是委屈大人了,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饥荒之年,实在是无好米下锅,便是这糙米,亦不敢有半分浪费。”
唐兴德皮笑肉不笑地,故意在“不敢有半分浪费”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就不信京城那等繁华之地出来的钦差能吃得下这等粗食,便是大人能装,这小孩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唐兴德假装陪坐,实则一副看好戏的兴奋嘴脸。
宋三郎眼光里的曲直都没有变一下,用非常随意而又高高在上的主子语气施舍般朝着唐兴德道:“唐县令忙活半天了,坐下吃点吧。”
唐兴德忙站起来躬身道:“多谢大人厚爱,下官已然吃过了。”
宋三郎淡淡道:“吃饱了吗?”
“吃饱……” 唐兴德顺嘴接道,只他话说一半猛然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强行把话咽回去,改口:“城中的百姓们还都饿着肚子,叫下官如何吃得下去。”
须臾,宋三郎冷不丁开口:“唐县令晌午吃了些什么?”
唐兴德这次有了防备,忙道:“自然是同大人一样的饭食,只不过这粥比大人喝的粥要稀上不少。”
宋三郎点点头,似笑非笑得看着他,“本官如何信你?”
唐兴德:“……”
唐兴德正寻思着该怎么回答呢,猛然间听到锵!一声,寒光一闪,宋三郎不知何时抽出旁边护卫的佩刀,锋利的刀尖正抵住唐兴德肥胖的脖颈。
“大、大、大人,有话好说,这是何意。” 一时间,唐兴德被宋三郎出其不意的威胁吓得腿打哆嗦。
宋三郎道:“唐县令才刚吃过饭不久,本官在想……"
刀尖顺着唐兴德的脖颈划到他大腹便便的肚皮处,宋三郎轻描淡写道:“刨开看看便知其中真假。”
唐兴德感觉到冰凉锋利的刀尖下一刻就要破开他的肚皮,脸色苍白道:“大,大,大人,别开玩笑……”
宋三郎挑眉,“难道不是你先同本官开玩笑的?”
不需三郎把话挑明,唐兴德也知道对方为何要破他肚皮,哆嗦着喏喏道:“下,下官这就去安排饭菜。”
唐兴德面上紧张,心里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是真清官就好,只要不是真清官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
唐兴德这次不敢怠慢忙紧得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自罚三杯,说他自己之前被大人吓到了,害怕被大人责怪不顾忌城中百姓,怠慢了大人,罪该万死。
宋三郎后面的安排还要用到这狗官,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刚才一通收拾,现在该是用萝卜吊着使其听话干活的时候了,微微一笑道:
“唐大人有心了。”
唐兴德见宋三郎转变了语气,对他的称呼也从唐县令变成了唐大人,一颗心总算是放回到肚子里去。
他心中暗道:怪不得人家能得皇帝看重,委派为钦差大人,真他祖奶奶的会演戏,跟自己那做到二品大员的巡抚堂哥是一路人!
宋景辰说自己吃饭不喜欢旁边有人盯着,唐兴德识相地退下。小的不可怕就是个嘴巴不饶人,可谁让人家老子不好惹呢。
一个嘴巴毒,一个下手黑!
就这,还敢说自己是清官?
简直无耻!
马不知脸长,蛇不知自毒,唐兴德只觉他自己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待到唐兴德退下去,跟随在三郎身边的护卫忙掏出试毒银针一一查验饭菜是否有毒。
一桌子菜有荤有素,色香俱全,白米饭,白面馍。宋景辰看着这样的丰盛的饭菜先是无法遏制的愤怒,后是无法言说的难受,最后竟扑到他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想到了在城外啃树皮摔死的小孩,面无表情往嘴里塞观音土的小孩,城里饿的奄奄一息的小孩,还有饿死在亲娘怀里的小孩……
宋景辰咬着小牙抽噎道:“爹,我吃不下,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赤子之心最是热烈纯粹,他不懂这世间的复杂,宋三郎也无法跟他解释太多负面的东西,只能摸着儿子的头无声安慰。
宋景茂虽比辰哥儿成熟许多,到底是初入朝堂,心智尚单纯,亦是被眼前的一切震碎三观,简直是罪不可赎。
想到此,宋景茂道:“三叔,这狗官不能留!”
留是不能留,但眼下也不是杀他的时候。
宋景茂只猜到了宋三郎舍弃中州城而来巴县的第一层意思,却想不到三郎更深一层的打算。
依照临出京前赵敬渊那小鬼透露出来的消息:中州巡抚是靖王一派的人。
反过来说,这中州巡抚便是太子的敌人。
如此说来,一场旱灾,中州成了夺嫡双方的角斗场。太子的舅舅因贪腐被抓,如此看来这中州巡抚亦不干净,说不得便是靖王的钱袋子。
太子要查中州巡抚,靖王必要全力维护。两王打架,小鬼遭殃,他若先去中州,必要惹一身臊,一个不慎便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倒不如避开中州府城这是非之地,等大功已成,携着天大的功劳,谁不退避三分。
最重要,他此行的目的确是赈灾,而非搅和进那摊子浑水中去。
三郎淡淡道:“哪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他又拿筷子指了指桌上饭菜道:“先吃饭。”
宋景茂愕然,他同辰哥儿一样,吃不下去,不明白三叔为何能吃得下去。
三郎朝旁边护卫招招手,“你把唐县令招待本官的这些饭菜一一记录下来,还有外面老百姓吃得是什么也都如实记录下来,本官每到一处,你都要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