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兴德认为这样能让敖犬看上去更有凶性,他那堂哥自己五短身材,却最喜欢养这种霸气又有凶性的狗。
这日晌午,宋景辰同爹爹大哥正准备用饭,一声杀猪般地凄厉嚎叫划破院落的宁静,吓人一跳。
听声音像是从后衙小花园那边传过来的,三郎吩咐身边一名护卫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片刻后,派过去的护卫快步进屋,面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三郎道:“有话直说。”
“禀大人,听说是唐县令想吃狗肉,却不想被那敖犬给咬了,伤得不轻,属下过去时唐县令已然昏迷,脸上血肉模糊,脖颈处亦被咬,似乎是不大好了。”
“……”
宋景辰的本意是想让唐兴德这狗官也尝尝外面老百姓们所承受的苦楚,尝尝这忍饥挨饿吃糠咽菜的滋味好不好受,却不想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一时默然。
宋景茂不由握了下弟弟的手道:“与辰哥儿无关,是那狗官罪有应得。”
三郎却是挑眉,“为何与他无关?此事从头到尾都与他有关联,若非狗官饿急亦不会打那狗的主意,若非唐兴德打了狗的主意,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宋景辰见他爹爹竟然是如此想他,心里瞬间就委屈了,忍不住梗起脖子,倔强的小眉毛扬起来,大声反驳道:“外面的老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我不让这狗官大吃大喝浪费粮食有错吗?”
“难道也是我让他去吃狗肉的吗?换成是我,即便我再想吃肉也不会想着去吃我养大的胖虎!”
三郎垂眸看他,“是谁教你这般对着爹爹大呼小叫的?”
“我没有大呼小叫,是爹爹你先冤枉我。”宋景辰仍旧一脸不服,声音却是不由小下去,知道自己不该对着爹爹这般说话。
“被你这般冤枉,我实在是太气了。”小孩又忍不住解释一句。
宋三郎盯着他,“不是被爹爹冤枉你太气了,是你不想接受唐兴德被狗咬这事间接因你而起。”
宋景辰噎住。
宋三郎继续道:“你在可怜他,你为什么可怜他?外面因他贪腐饿死的饥民不计其数,他们可不可怜,他们冤枉不冤枉?”
“我并没有可怜他,只是,只是我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宋景辰辩驳。
宋三郎大手握了儿子的肩膀,缓声道:“不舒服是因为我儿心底的善念。”
微顿:“但爹爹要告诉你,善念不是用来给恶人的,对恶人怜悯便是纵恶行凶,助纣为虐。如此,你与那恶人也没什么分别。”
“还记得爹爹同你说过的话吗?菩萨心肠,需有雷霆手段。对恶人仁慈,你便是恶本身;不该忍让之时忍让,你便是他人眼中的低贱。”
“你惩恶扬善,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何需回避,亦不需有任何负担,他日遇到此等恶人恶事更无需手软。”
宋景辰不语。
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比行善更难的是“惩恶”。
行善无需面对任何心理负担,惩恶却是对自己的重重考验,你要把握分寸,你要面对内心的冲突。过界了你便是冷酷残忍为世人所诟病;不够,你便被恶人撕咬的渣都不剩。
——三尺正义剑不是谁都能拿得起。
敖犬不比寻常土狗,那是可以与熊狼搏击的存在,发起疯来把人往死里咬,唐兴德被咬得半死不活,在榻上苟延残喘哀嚎了两日便没了气息,那条敖犬自是早就被乱棍打死。
而唐兴德想吃狗肉却反倒被狗吃的事被说书人编成恶有恶报的段子,在巴县城里传播开来,谓曰:
巴县城里有狗官,
狗官吃人似恶犬。
一朝来了观音童,
计谋百出治狗官。
狗官终被恶犬报,
巴县百姓尽开颜。
若问神童他是谁?
陛下亲封爱民使。
爱民使来真爱民,
陛下英明万世传,万世传!
狗官该死,那条恶犬亦该死,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落到那狗官手里,若是不从,便被这恶犬威胁,如今狗咬狗死到一块儿去了,简直是大快人心,罪有应得!
这位编出段子的说书人正是之前宋三郎召集的那批帮役之一,饭都吃不上了,谁还有心思听书,一家人眼看就要饿死,宋三郎给了他条活路。
这位也是个奇才,深谙传播门道,最后一句恭维皇帝的马屁是他特意加上去的,他就不信加上了这句话谁还敢阻止这歌谣传播开来。
与此同时,宋三郎利用唐兴德筹集上来的钱粮大大缓解了巴县困境,加上之前他对灾民进行了有效的分类管理、施粥亦是加以规范化,灾民们得到妥善安置,死亡人数急剧下降,老百姓终于吃上了能看见米粒儿的汤粥,无不喜极而泣!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钦差大人带来的。
一时间三郎父子在巴县百姓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打开了巴县这个口子,有成功的例子在先,其他诸县依葫芦画瓢就是了,简而言之一句话——劫富济贫,先稳住局面再行抗旱举措。
若有人不配合,那也简单,查帐!
往上倒查三年,查你们顶头上司中州巡抚伪造功绩,查你们下边这些人粮食账目造假。
之前连彩儿的供词以及其父的账本儿,加上巴县的账本,巴县主簿的供词、以及唐兴德与手下大粮商高洪福合谋掏空县衙粮仓,足可管中窥豹,推测中州贪腐之严重。
更进一步,仅唐兴德与巡抚唐兴仁的这层亲戚关系也足够唐兴仁惹上一身臊。
宋三郎决定直奔中州,汇合之前的工部尚书,逼迫巡抚唐兴仁赈灾。
只要唐兴仁肯配合,宋三郎自是也不会追究其做假账之事,他来中州只为赈灾,懒得掺合到靖王与太子的纷争中,你们之间爱怎么斗怎么斗,别妨碍本官赈灾就行。
……
洛京城,皇宫养合殿内,文昭帝收到了手下人的奏报,奏报中自然少不了那首打油诗。
这可是灾区百姓们称颂皇帝的心声呀,必须得让陛下知道。
第169章 一切皆为我手中之棋子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 中州大旱就不说了,京城亦是极度缺雨,连日暴晒,烤得人心气浮躁, 文昭帝不耐烦将手中奏折重重丢到一旁——
旁边张公公见状忙上前递上茶水, “天气干燥, 陛下您润润喉咙, 歇会儿再批阅折子。”
文昭帝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牢骚道:“旱的旱死, 涝的涝死,这北方大旱正头疼着呢, 南方又开始洪涝。”
茶杯重重放下,文昭帝没好气:“地方上官员就知道巴巴伸着手管朝廷要银子,合着朝廷的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呗!”
“一个个的都来跟朕哭穷,跟朕哭难, 有哪个考虑过朝廷的难处, 考虑过朕这个大家长的难处。”
张公公正要上前宽慰几句, 门帘响动,外面小太监进来呈上奏报, 说是中州送来的。
文昭帝接过来,是他安排在宋文远身边护卫写的奏报, 上面详细记录了宋三郎到巴县后的一举一动, 以及目前赈灾取得的进展。
文昭帝看得眼前一亮:果然是个能臣的苗子!
放弃中州,直取巴县。
此举可最大程度推行他自己的赈灾策略而不受到各方掣肘, 而巴县赈灾取得成功后,再以此为话语权来掌控中州全局——我行我上!
另, 这奏报中将灾民进行分级管理的法子亦是妙策,可最大程度上减少粮食浪费,让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而这“劫富济贫”的自救之策更是妙极,这帮子豪绅大族平时靠什么供养,还不是民脂民膏,如今百姓遭难,是该吐出点儿来,如此也解了朝廷库银短缺之忧。
文昭帝看得连连点头,越看越高兴,待看到最后宋景辰妙计惩治贪官那段,还有那打油诗,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写信的护卫对辰哥儿小孩十分待见,信中屡屡提到小孩每次做事的口头禅就是:本官乃陛下亲封的爱民使。
暗示皇帝宋景辰每次为百姓谋福做事都是顶着皇帝的名义。
张公公见皇帝高兴,陪笑道:“何故让陛下如此开怀?莫非又是辰哥儿立了大功?”
文昭帝击手笑道:“不错,正是辰哥儿,朕亲封的爱民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子将来必为我大夏栋梁。”张公公顺着文昭帝的话恭维。
文昭帝高兴,冲张公公道:“君子比德于玉,你来替朕拟旨,赐宋景辰白玉带,正同他那麒麟蟒袍配成一套。”
“另,爱民使替朕体察民情,各级官员见爱民使如朕亲临,不得因他年幼有任何怠慢之举。”
说完,文昭帝忽又摆手,道:“算了,后面这句去掉,辰哥儿尚年幼,太早被捧到天上对他未必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慢慢来才是。”
“父母之爱子为其计深远,陛下爱才之心,待辰哥儿当真视若亲子。”
闻言,文昭帝忽地冷冷一笑,“亲子?那几个不孝子若真有辰哥儿这般为朕分忧倒好了,非但不分忧,一个个巴不得朕早点儿给他们腾位置呢。”
“陛下您多虑了。”
“是朕多虑,还是他们多得太多了,太子不安生,靖王小动作也没断过,真当朕不敢杀他们吗。”
“陛下息怒。”
文昭帝愤愤然甩袖,“他们该死,站在他们身后教唆怂恿的更该死!”
张公公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继上次的萧家,这次的李家,下一个挨陛下屠刀的会是谁呢。
……
——中州。
中州巡抚唐兴仁正带领下属官员站在巡抚府仪门外恭候宋三郎一行人。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唐某有失远迎。”远远地,看到宋三郎款步而来,唐兴仁满脸堆笑的拱手道。
宋三郎揖手回礼,“下官宋文远奉皇命前来中州赈灾,见过巡抚大人。”
唐兴仁假惺惺客气道:“一早就听到消息,本应到城外迎接,只老夫忙于赈灾,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还请钦差大人多多见谅,莫要责怪老夫失礼才是。”
宋三郎品级不如唐兴仁,但他顶着钦差的头衔,为皇帝办差自然是高人一等,按理说唐兴仁应到驿站迎接的,抽不出功夫只是借口,他这是在告诉宋三郎——
你是皇帝派来的钦差不假,可你也要明白你是在谁的地盘上做事。
唐兴仁上来就给宋三郎下马威,宋三郎亦毫不手软,顺着他刚才的话呵呵一笑:
“巡抚大人日理万机,方才有中州城今日之局面,有唐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乃中州百姓之福。”
宋三郎的话反讽意味拉满,听得唐兴仁身后的一帮下属官员脑门儿直冒冷汗——真敢“硬刚”呀。
这姓宋的钦差明显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