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大言不惭的话一出口,少年们立时嘘声一片,纷纷起哄:今日誓要分出个高低上下,看看到底出洋相的是谁。
宋景辰一本正经严肃道:“可说好了,到时候你们可不许哭鼻子。”
“谁哭谁是孙子。”
“我要孙子干嘛,我要金子,谁掉一滴眼泪便输我一千金。”
“成交!”
“成交,成交,成交!”
“成交个屁!景辰头一次喝酒,兄弟们都让着点儿。”魁梧青年朝众人道。
“对对对,让着,让着。哪敢不让着,万一景辰哭鼻子,那可难哄了。”
“滚蛋,小爷用得着你们让着。”
“景辰你竟然说滚蛋,原来你会说粗话的呀。” 魁梧青年忍不住满眼激动地看向宋景辰,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好哥们间最惺惺相惜的共同语言了。
程虎这个憨憨!
宋景辰没好气一脚踹向对方马肚子,程虎嘿嘿笑着躲开,一群少年嘻嘻哈哈打闹着往凉州城最大的酒楼去。
不比洛京城那些雕梁画柱富丽堂皇的大酒楼,这里的酒楼主打一个粗犷简朴,木制结构,楼高四层,顶楼悬挂着白底红边的酒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上书一个硕大的“酒”字。
南来北往,若有识货之人,定要为这个“酒”字叫好喝彩,这字写得实在好,苍劲古朴,骨力挺拔,开拓大气中又不乏豪放洒脱,笔画间的呼应留白令人拍案叫绝。
可惜了,一帮兄弟无一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大作,自挂上之后,这帮人就跟没看见一样,从不肯抬头多看一眼。
你爷头的——
少爷练字这么多年,我容易吗?
程虎见宋景辰看着楼上的酒旗发呆,不由道:“你看它干嘛。”
宋景辰眯起眼,意味深长道:“我看它好看。”
程虎挠挠头:“它有啥好看的,要我说往上面画个大酒缸才叫好看又好认,这字儿笔画这般多,我看见就闹心。”
“闹心你别看。”宋景辰话音里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程憨憨没听出来,认真道:“我是不想看,可他就在这儿杵着,想不看见都难,全凉州城就你家的大酒楼最高最显眼,酒楼上最显眼的就属它,谁能看不见呀。”
程憨憨一脸被强、奸了的无辜、委屈、无奈。
啊啊啊啊啊!
宋景辰内心发出土拨鼠般尖叫。
所以……
人生寂寞如雪,谁来把这憨憨拉走。
宋景辰不想说话,甩开程虎径直往酒楼里走。
又又又又生气了?
程虎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得罪这祖宗了。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群中总有智者,其中一人忽地恍然大悟般说道:“这酒楼是景辰家里开的,你们说这字儿不会是景辰写的吧?”
场面一时安静如鸡!
“怕不是景辰最满意的得意之作吧?”有人小声道。
闻言,程虎猛得一拍自己大脑门儿快步追了上去,“景辰,景辰,我错了,我错了。兄弟刚才那是没仔细看,细细这么一瞅,这字儿写得可真不赖,比那大酒缸还好看呢。”
好,很好。
好一个比大酒缸还好看呢。
我看你才像个大酒缸。
借问戳人肺管子那家强,景辰遥指凉州城里程憨憨。
宋景辰沉默是金,完全不想搭理这货,大步进店。
“少爷过来了。” 酒楼伙计见是自家少东家领着人过来,喜声迎上来,笑着把人往楼上包间领。
待一群少年蹬蹬上了楼,楼下正喝酒的食客窃窃私语,旁边据案而坐的一青衣人小声道:“前面穿狐皮大氅那位就是传说中的景辰公子?”
对面人道:“正是。”
青衣人又道:“冲冠一怒护犊子,杀尽西鹘八百兵那位是他爹?”
对面人点头:“正是。”
青衣人深吸一口气,满眼羡慕道:“若是有此佳儿,我也护犊子。”
对面人一笑置之,“愚兄喝醉了,还是想多了,怕是整个大夏朝也找不出景辰公子这般人物来,自他来了咱们大凉州,屯田、开荒、通坊市、建马场、办义学,做了多少事情?”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对咱老百姓有莫大的好处?景辰公子就是咱们大凉州的福星财神爷,有他在,咱们凉州老百姓的日子那是蒸蒸日上!”
青衣人连连点头,“兄台说得极是,若非景辰公子一力促成这坊市开启,又有宋大人悍勇强硬,一举镇住西鹘人,小弟也不敢冒着生命危险从南州跑来这边做皮草生意。”
对面人不以为然道:“镇住西鹘人算什么,西鹘的王子管我们景辰公子叫义弟,我们公子可以在他们西鹘横着走。”
“还有这等事?那西鹘竟不记仇吗?”
“这你就不懂了,西鹘人慕强,吃硬不吃软,。”
青衣人惊讶:“如此说来,莫不是这位景辰公子也同他爹一样会武功?”
“什么叫莫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若非我们公子当初年幼,也不会干不过那西鹘王子。”
青衣人:“看不出景辰公子这般秀气俊美,竟还是个武艺高强的。”
“休要拿那些绣花枕头小白脸来与我们公子相比较。”
“话也不能这般说,我们南州府第一公子亦是个有才学的。”青衣人道。
这话对面人不爱听,反驳道:“也就在你们南州敢称第一,来我们凉州试试?”
青衣人点点头,“这倒是实话,单就相貌上,为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比你们景辰公子更俊美之人,这般才俊,就不知可有考科举?”
对面人不屑摆摆手,“考那玩意儿干嘛,我们公子不用考就已经是皇帝亲封的四品爱民使了,你们那个就算考个状元不就捞一七品芝麻官当,跟我们公子没法比。”
“啊这……”
青衣人竟是无言以对,可不是吗,人家的起点就已经是众多读书人奋斗的终点,确实没法比。
——凉州城府衙后宅。
厢房里,秀娘正指挥着两个丫鬟收拾整理东西,日子过得舒心,又保养得当,八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出的娴静。
棉布帘子挑起,宋三郎跨步进来。
三郎今年已经四十有三,因长年修炼武功,又有少林内功心法加持,不显分毫老态,因着是在家里,只穿了一身常服,缂丝面圆领长袍,腰间束带,身姿挺拔,不见丝毫拖沓。
“辰哥儿还没回呢?”三郎依案坐下。
“没回呢。”秀娘移步过来,在三郎对面坐下,“你儿是性情中人,估摸着是要同他那帮玩得好的兄弟们道别呢。”
宋三郎点点头,遂问道:“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都利落了,一些不打紧地送人,只捡必要的带,南州府城是繁华之地,缺什么东西到了那边再买就是了。”
“那就好。”
秀娘有些怅然道:“来的时候不愿意,可真在这里呆了五年,这冷不丁要走,心里竟还有些不舍,圣旨下来,我本以为皇上要将你调回京城呢,不成想竟是要去南州府。”
宋三郎道:“皇帝自有他的考量,我们回京城只是早晚的事。”
皇帝的心思宋三郎大概也能猜到一二,当初把他调离京城是不想让他掺和到太子与靖王之争。
如今把他调离凉州,则是因他身在凉州,又兼安山、甘州和肃西三道,在西北的影响力日大,山高皇帝远不好控制,皇帝担心他势力做大,因而调他转去南州府牵制日益做大的南州巡抚。
夫妻俩说了会儿子话,时近亥时,宋景辰仍旧未归。
宋三郎不放心要出去迎迎,秀娘拉住他袖子道:“有你这远近闻名的护犊子爹,人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得犯了痴症疯病才会找你儿麻烦呢,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快别去了,去了人家也不领你情,还招儿子烦。”
宋三郎嘴硬哼道:“他敢。”
秀娘给三郎倒了杯热茶,撇撇嘴,“有你撑腰惯着,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信不信把天捅个大窟窿,你儿都能安安稳稳坐地上,等着你这老爹来替他女娲补天呢。”
三郎被秀娘逗笑,道:“这你就错了,辰哥儿看似不羁,实则有分寸得很,不会无故惹事。”
秀娘不跟他争,道:“反正孩子越大越不好管,你且看着吧——不说这个,萧先生那边你安排妥当了吗,先生跟着咱儿在大西北吹了五年多的风沙,无儿无女的,把辰哥儿当亲儿了。”
“嗯,都安排妥当了,五日后就出发。”
第171章
直到夜里亥时末小崽子还没个鬼影, 这下秀娘也不淡定,三郎起来穿好衣裳,才刚一踏出屋门,便听到前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着碎碎低语。
就见不远处灯影晃动, 六七个小子朝着垂花门这边走来, 为首的小子背上还背着一个, 不用说背着的这个便是自家小子了, 打老远宋三郎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宋、宋叔叔,景辰他……喝醉了。”程虎见到宋三郎打怵,说话未免底气不足, 蚊子哼哼般不敢抬头正眼看三郎,唯恐宋三郎发火以为是他们欺负景辰, 将人给灌趴下。
他着实是想多了。
他们想欺负宋景辰可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宋三郎心里有数,清楚儿子这是舍不得这帮相伴五年的玩伴,朝众人客气道:“劳烦你们几个送他回来,辛苦了。”
说完他又吩咐一旁家仆, “夜里更寒露重, 你带几位少爷去偏厅休息片刻, 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走。”
程虎几人见宋三郎非但没有丝毫责怪之意还客客气气请他们喝茶,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 没想到景辰他爹看上去不苟言笑,私下里却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
众人忙道都是应该做的。
宋三郎接过儿子, 朝众人微微点头, 转身往内宅走,身后几个小子看得目睹口呆——
景辰这么大个子, 喝醉的人又比寻常人重上几分,瞧瞧人家爹这抱娃的姿势, 后背直而不僵,步履轻松如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抱的是团棉花呢。
无怪乎人家爹当初敢一人单挑西鹘那一窝子,光这把子气力就没几个人能及得上。
宋三郎把儿子抱进屋里,秀娘见儿子醉成这个样子,又是来气又是心疼,忙吩咐丫鬟去煮醒酒汤来。
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宋景辰吐了两次,一翻身又迷迷瞪瞪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也不闹,模样乖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