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嘻嘻笑:“别, 我刚才同哥哥说笑呢, 若真送过去,我爹爹必要问东问西, 末了还要想方设法还上巡抚府的人情,麻烦。——我若嘴馋了, 直接过来找你就是。”
对景辰来讲,一旦戏精上身,他很会演。少年的神情语气间天真坦诚又带了几分不见外的随性,这让杨睿觉得俩人的关系近了不少。
对上景辰的笑颜,他有一种被自己弟弟原谅的错觉。
两个人一块聊着聊着,宋景辰忍不住同杨睿诉苦,说自家老爹是个死脑筋,上次发现他的私房钱,逼问银子从哪里来的,他受不住他爹的家法,说了实话,他爹非但把银子都没收,还警告他不准再碰与盐有关之事。
杨睿目光闪了闪,顺着他的话道:“世叔亦是为你好,朝廷有令,官员,尤其是盐官不得贩盐,违令者严惩不怠!”
宋景辰瘪瘪嘴,朝杨睿翻了个眼皮,那意思是“你吓唬谁呢,你们自己家又怎么说?”
别告诉我你们杨家没有碰盐,若没有碰盐,价比黄金的紫花鱼你们家论桶吃?合着你们杨家自己吃饱了不想让我们家分一杯羹呗。
还有,既是朝廷不准,你上次故意拉我下水又是怎么回事?
杨睿自是看懂了景辰要表达的意思,扬了扬唇,轻咳一声,掩唇笑道:“杨家一向守法,自是不敢违抗朝廷法令。”
显然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好笑,绷不住嘴角。
宋景辰看着杨睿:你脸皮可真厚。
他没张口说出来,意思到了。
杨睿颇为无赖地摊摊手,理直气壮道:“我与他们不过是单纯的同窗好友而已。”
杨睿嘴里的“他们”自然是在座一些重要的盐商子侄。人家这话其实也没说错,官商勾结,就算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没有实打实的铁证,你敢污蔑堂堂南州巡抚?
什么叫有恃无恐,这就是了。
宋景辰不由揉了揉自己眼睛,眯着眼道:“是我眼晕了么?怎地眼前白得耀眼?”
杨睿一愣,忙关切道:“是头晕吗,身体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可要叫医官过来看看?”
摇了摇头,宋景辰又朝杨睿招手,示意他近前,杨睿凑过来,景辰附耳过去,不紧不慢道:“我看到眼前好大的一株白莲在晃,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白得简直晃瞎我眼。”
这话说得,杨睿嘴角控制不住抽搐,他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你恼他吧,人家还给你留着面子呢,单就说给你一个人听,没让其他人听见。
你不恼他吧,他这嘴巴还真不是一般毒。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像极了他那仗着爹娘宠爱恃宠而骄,在他面前放肆的弟弟,即便是转世重生,他弟弟还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想到此,杨睿不由展颜笑道:
“弟弟这张嘴巴还真是不饶人。”
宋景辰却是收起调笑,正色道:“对了,我正要同你说件正事——”
杨睿正了神色,作出一副倾听之态……。
——杨府后宅。
同杨睿一样,得知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熬出头,杨志的心情很是愉悦,颇有闲情临摹名家书画,忽有下人跑来禀告,说是孙家的人被布政使大人叫去问话。
南州四大盐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与杨家牵扯甚广。
杨志闻言眉头轻皱,沉声道:“可有说是何事?”
“并未曾说,只说让过府一叙。”
“只招了孙家过去?”杨志又问。
“应当是。”
沉思片刻,杨志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有事再过来禀报。”
新官上任三把火,自打宋三郎上任南州布政使之后,行事一直温吞吞的,这火始终就没有烧起来,这倒与窝囊胆小的上任布政使有点相似,都是典型一副明哲保身态势。
尽管如此,杨志对宋三郎却不敢掉以轻心,认为其像上一任布政使一样好拿捏。一来当年中州赈灾,宋三郎表现出来的魄力和手段让人瞩目,二是被贬到大凉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还能被皇帝想起,重新重用,又被委派到南州来,这本身就不简单。
宋三郎不惹事,杨志自然不会自找麻烦来招惹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
宋三郎冷不丁传唤孙家人问话,杨志不能不多想,太子殿下登基在望,他绝不允许有任何节外生枝之事发生。
想到自家儿子与宋家那个宝贝独子交往甚密,杨志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太子殿下登基在即,他绝不允许有任何影响太子登基之事发生。
却说孙家被宋三郎召见亦是措手不及,弄不清这位布政使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大盐商又为何单单只招自家过去。
家主孙从旺一面命人速去巡抚府禀报,一面换了衣裳匆匆赶往布政使府,让人往巡抚府上递信儿是在表忠心,表明立场,表明自己坚定的站在巡抚大人这边。
一路提心吊胆到了府衙,一进屋就忙紧地弯腰行礼,口中恭敬道:“小民孙从旺见过宋大人。”
宋三郎也不与他寒暄,居高临下冷着一张脸,直接了当道:“孙从旺,你可知本官因何叫你过来?”
孙从旺被问得心里一颤,战战兢兢道:“小人不知,还请大人您明示。”
宋三郎冷笑一声,目光直直地盯住孙从旺,目光几乎动都不动一下,漆黑不见底的瞳仁中是不容置疑的严厉和威压:
“你是真不知——
还是跟本官揣着明白装糊涂?”
孙从旺最大的心虚无非是一个“盐”字,他亦清楚的知道关于这事他说了必死无疑,不说巡抚大人兴许还能保住他……
孙从旺牙一咬:硬着头皮道:“大人,小的真不……”
不等他说完,宋三郎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直接打断他的话,“好好想清楚了再同本官说。”
说完,宋三郎一撩袍子下摆,坐回到太师椅,给自己斟上一杯茶,用茶盖轻轻刮了下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慢悠悠道:“不急,慢慢想,本官有的是时间听你说。”
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宋三郎冷静泰然得可怕。
无声的对峙中,孙从旺的冷汗一滴滴从额头鬓角滴落,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控制不住的狂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他越来越喘不过气,伴随而来的是胸口的疼痛……
扑通一声!孙从旺忽地整个人向前栽倒,昏倒前他听见宋三郎一字一顿道:“你祖父有心疾,你有心疾,你父亲亦有心疾。”
在他晕倒之后,有两名郎中拎着药箱从屏风后匆匆转出,为他扎针救治。
孙从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自是死不足惜,但眼下却不能死。
不久后,孙从旺醒来,大有渡劫之感,紧张了半天原来竟不是他想的那事,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亦顾不得叫冤,唯恐再节外生枝,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家老爷子确有心疾之症。
很快,巡抚府这边便得到了消息,说是布政使大人是为着冯仑之事找孙从旺问话,赶巧了,孙从旺竟然在问话的过程中发作了心疾,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心疾发作。
杨志不相信什么巧合,他估摸着是孙从旺以为宋三郎招其过去是问盐务之事,心里发虚紧张导致发作了心疾。
暗道一声“废物” 杨志又问宋三郎怎么会突然插手冯仑之事,下面人说听说是宋家的小少爷与冯仑玩得挺好,还曾好几次在聚会上替他出头,这次是同情他不能考科举便求了自家父亲给帮忙。
杨志暗想这冯仑倒是个有脑子的,知道该给什么人上香能自救,都是手低下的盐商,自家出头偏袒他不合适,再者冯仑不能科举对自家只有好处,自家没有理由替他出头。
手底下人能干自然是好事,不过太有野心就不大好了,回头得提醒睿儿一句:冯仑不可大用。
这些都不紧要,且不提,当务之急是要做好准备辅佐太子殿下顺利登基。
杨志野心勃勃。
冯仑亦从景辰口中得到这天大的好消息,他简直喜极而泣,本来他都以为没希望了,不成想竟然又峰回路转,他想:他没有看错景辰,景辰是心善之人。
宋家帮了如此大忙,冯仑自然不能没有表示,慌忙备下礼品,准备登门道谢。
小的心不心善放一边,老子向来喜欢公平交易,对胆敢利用自家儿子之人更不会心慈手软。
第190章 登基
冯仑满怀感激, 带着一大堆精心准备下的礼物登门道谢,他是一大早就过来的,直待到午后日侧之时才出来宋府,没人知道这过程中两人都谈了些什么, 但冯仑的面色显然不复进门之时的轻松。
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既没有猜对开始, 更没有预料到结局。
他以为自己控制着一切, 实际上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被人摆了一道。
确切地说,他被景辰的父亲,这位一上任就默不作声的布政使宋大人摆了一道。
宋大人要他合作, 倘若他不肯合作那么就重用提拔他们冯家。
被重用提拔本来是一件好事,可他是杨睿的心腹, 却被新来的布政使大人提拔是几个意思?
尤其这位布政使大人还替他摆平了不能科举之事,在今日之前,可以说是因着景辰的同窗关系。
可摆平在前,提拔在后, 布政使大人凭什么对他如此另眼相看, 似杨睿那般多疑之人会不多想?
冯仑自嘲地发出一声苦笑, 原本他还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控制了局面,现在才发现他对一切根本就一无所知,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境地。
他知道杨睿太多事情,既是杨睿得力的手下, 其实亦是杨睿的把柄, 要对付杨家,从他下手无疑是个好的突破口。
怪只怪杨睿太自信, 自己亦太相信杨睿,相信杨睿背后的强大势力, 而这位主管盐务的布政使大人低调得过头。
只是有一点冯仑实在想不明白——
宋大人真的要开罪太子殿下吗?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不想得明白,冯仑知道眼下他除了暗地里配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的前途只能寄希望于布政使大人能否信守承诺。
果然是狠人话少,冯仑受教了,他甚至怀疑自家爹同罗家人为青楼女子大打出手的背后有没有宋文远的影子。
自家与罗家素无矛盾,不过是一个青楼的玩意儿,怎地就争风吃醋到动手?
不,这不可能!
宋文远再怎么料事如神,他还能预料到能出人命?
冯仑正要打住自己发散的思绪,可他转念一想:可若宋大人一开始的目的是挑起四大盐商之间的矛盾呢?
这么往深处一想,他只觉细思极恐,汗毛孔阵阵发凉,景辰知道他爹这般心思深沉吗?
……
皇帝派宋三郎来南州主抓盐务,盐务嘛,其实就抓好两条:一是管理好盐引,二是管好向朝廷上缴的盐税。
宋三郎来南州这么久,终于有了动静,向皇帝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的内容大抵是南州的食盐被盐商们垄断,形成庞大的利益集团,难以撼动,长此以往,这些盐商与地方豪族以及官员相互勾结,形成更加强大的地方势力,使朝廷更加难以管控,建议朝廷打破这种垄断,对应之法便是向一些小本商人开放盐引。
就比如那些大盐商不愿去的苦寒偏僻之地,可以放权给这些小商人,如此既不会因为动那些大盐商碗里的肉而引起反噬,又可解决偏僻之地老百姓的吃盐问题,还可为朝廷带来一定收入,时日久了,甚至起到瓦解这些大盐商垄断的作用。
这法子还是宋景辰给三郎的建议,在大凉州生活那几年,景辰对大凉州老百姓吃盐难的问题深有体会。
无他,大凉州不产盐,盐商们往大凉州运盐,路上的人力成本加上各种损耗本就赚钱不多,那边还土匪横行,动不动就血本无归,若不是为完成朝廷交给的定额,没人愿意往凉州运盐。
大盐商们平日里暴利惯了,完全看不上这点蚊子腿儿肉,但在他们眼里的蚊子腿肉却是无数小商小贩眼里流油的大肥肉,是他们想要而不得。
另外,景辰还给出了个主意,凉州除了吃盐是难题,还有吃粮的难题,尤其是到了冬季,边塞驻军的吃粮都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