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外面人自是不得而知。
赵鸿煊才刚刚登基,皇子就胎死腹中,这本就不是什么吉利之事,再者,子嗣问题乃是赵鸿煊的痛处,自然是不准对外声张。
是以,除了宫中极少数知情人,外面人只知道皇帝惹了风寒,病了一段时日。
宋景茂与三郎说起此事,亦是感到不解,若说此事与皇后有关,似是说得通,又似乎说不通。
说得通是因为仪妃肚子里的孩子对大皇子确有威胁,说不通是因为这孩子尚未出生是男是女都未可知。
即便生出来是个男孩儿,仪妃娘家势弱,将孩子养在自己膝下,再不济去母留子,哪个不比触碰皇帝最不能碰的逆鳞要强上百倍?
宋三郎只是笑笑,道:“说不得就仅仅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实际上,是不是意外本身就不重要,皇帝如何解读才重要。
过完年,宋三郎要回南州府上任,家里人全都舍不得景辰才回来又要走。
平日里景茂话不多又公务繁忙,在家里待着的时间少。睿哥儿倒是在家待的时间长,但又成日里只知道捧着书本子啃。
姜氏打小对宋景睿管得严,只怕儿子偷懒不读书,现下却是反过来——她担心儿子读成个书呆子。
景辰这小开心果一回来,家里的气氛较往日都不一样,连带着两个哥哥话也多起来,家里可算是有个人气了。
家里人挽留,再加上南州府距离京城不似大凉州那般山高路远,走水路十日左右的功夫就能到。
三郎决定自己先回,让辰哥儿与秀娘晚些时候再回南州去,竹姐儿是否还回南州看大哥大嫂这边的意思。
临行前,宋三郎自是要去宫里一趟,一为向皇帝辞行,另外一层也有谢恩的意思,虽说已经谢过,但私下里更有一层表忠心的意思在内。
向宫里递了话,皇帝说是明日午后召见,还特别交代了一句让带着景辰过去。
皇帝因为子嗣之事,近一段时间除了身体不好,心情更是不好,身边伺候着的诸人莫不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唯恐惹了盛怒,人头不保。
之前仪妃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前车之鉴,听说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跟个血葫芦似的,都看不出人样了。
宋景茂行走宫中,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对这些自然是知晓。
景茂并不太想辰哥儿这个时候进宫。
他不晓得皇帝为何要见辰哥儿,事先也没有听赵鸿煊提起,不过现下皇帝正要捧自家上位,倒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尽管如此,宋景茂还是特意过来三郎院子,叮嘱景辰明日进宫谨言慎行,少说少错。
秀娘听到景茂委婉地表示新帝不是太好相与,立即严肃地瞪向自家儿子:“辰哥儿,你可听见你哥哥说了?
先皇是先皇,新帝是新帝,爹是爹,儿是儿,你莫要觉得先皇好说话,新帝便也一样好说话。
顿了顿,她又道:“去了之后,皇帝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人家不问,你少废话!
少看皇帝,多看着你爹,明白吗?”
景辰瘪了瘪嘴巴,点点头。
秀娘:“你明白什么?”
景辰:“少看皇帝,多看我爹。”
秀娘:“看你爹什么?”
景辰:“看我爹爹的脸色,他若面无表情便是可以说,他若皱眉便是不可以说,他若嘴角上翘,便是我说得对。”
宋景辰把头扭向三郎,“爹,是这样吧。”
三郎微微摇头。
景辰:???
三郎道:“可见你刚才并未把你哥哥的话往心里去,你哥哥说了,皇帝陛下最近心情不好。
人家心情不好,你便最好闭嘴,一个人若是心情不好,即便是花开的声音在他耳中也只是聒噪。
所以,别人心情不好,你最好也有些倒霉,大家一起倒霉,便不会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了。”
景辰:“我爹还是我爹,到底是儿子肤浅了。”
景茂:“三叔说得极是。”
秀娘:“对,没错!”
一夜无话,翌日上午父子二人简单用了些饭食,提前一个时辰出发赶往宫门,只有臣子等皇帝的道理,断无可能叫皇帝等着臣子。
他说是午后召见你,刚吃过午饭也叫午后,天黑之前也可以叫午后,解释权全看他心情。
不到晌午两人便进了宫门,在偏殿等候。
与文昭帝时二人第一次进宫无人理睬有所不同——
如今宋三郎乃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宋景茂简在帝心,宋家正是名副其实的朝廷新贵,皇帝给面子,早就有所交代,下面人更是不敢怠慢,满脸带笑,备好了茶水点心,炭盆里用的亦是上好的银丝炭。
炭火烧得很旺,红通通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宋景辰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来烤,“爹,时间过得可真快,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进宫吗?”
宋三郎“嗯”了一声。
宋景辰:“当时同先皇陛下说了什么话不记得了,只记得皇宫里的点心太好吃了,想要吃不了打包带走。”
三郎瞅了儿子一眼,又瞅了瞅桌上纹丝未动的点心。
宋景辰道:“七情六欲,我竟然最先失去的是对食欲的渴望,我想吃什么,爹都能满足我,以致于现在能刺激到儿子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唉,人生不如意十之六七,是我的幸,也是我的不幸。”
宋三郎瞥了儿子一眼:“如此说来,你是挺不幸,不然……爹以后改?”
宋景辰嘿嘿笑:“这哪能改呢,相反,爹你得再接再励才对。”
宋三郎挑眉。
宋景辰:“等那日儿子想要什么有什么,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全都不放在眼里,才算爹你有本事。”
宋三郎没好气敲了儿子头一下:“那要你自己的本事干嘛。”
宋景辰理直气壮:“我自己最大的本事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嘛,一本万利,一劳永逸,一头栽进爹爹娘亲给我造好的福窝里。
三百六十行,那一行的状元都不及我这投胎的状元最好。”
这么多年,景辰哄人的本领就从来没落下过,尤其是对付他亲爹,简直是信手拈来,为着一张爱吃的嘴,这都是打小练出来的过硬本领。
句句不提他爹好,可拐弯抹角句句都是爹对自己的好。
三郎被儿子逗乐,心里的满足与成就感不足为外人道,只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只要景辰好,便是他最大的好。
爷俩说着话,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约摸未时的时间,皇帝身边的内侍过来通传,
“宋大人,小公子,陛下才刚刚处理完公务,饭都没顾得上吃几口,说是不要让您二位久等,着小的过来请您二位过去。”
宋三郎忙道:“便是下官等上个把时辰又算得上什么大事,陛下的龙体关系天下万民,才是真正的大事,陛下体恤下臣,臣自是感激不尽,不过——
为着天下万民,还请公公多多提醒陛下,万务以龙体为重。”
景辰跟在三郎后面,暗道:哦,原来我爹也是会拍马屁的。
第200章
父子俩跟随着内侍太监来到皇帝的寝宫养和殿门外, 内侍请二人稍候,自己转身进去禀告,不多时出来着两人进殿。
宋景辰幼时进宫时其实见过赵鸿煊几次,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在太子面前告范庆阳的状, 说你表弟在外面打着你的名义欺负人, 你该管管他。
太子问:“他欺负你了?”
他气鼓鼓道:“若不是看太子您的面子, 今天跑来告状的就不应该是我, 应该是他。”
太子笑了笑问他,“他是我的表弟,可你又是我什么人呢?”
他道:“太子若是普通人, 我便不是你什么人,可你不是普通人, 你是将来的天子呀。
那样的话我与范庆阳便都是你的子民,你得一碗水端平为我做主。”
太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半晌后,太子昂首挺胸, 两只手背在身后,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他, “将来?那么你来告诉我将来有多远?”
宋景辰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太子的:“不管有多远,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呀。”
他正走神, 耳边一阵清脆的珠玉碰撞之声,眼前珠帘晃动, 他就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躬身行礼, “给陛下请安。”
大夏朝非正式的场合,二品及以上的官员见皇帝无需行跪拜之礼, 景辰不能免,景辰屈膝见礼。
“无需多礼。”赵鸿煊温声叫人起来, 示意旁边太监给赐座,父子俩谢过。
赵鸿煊才刚刚病愈,脸色看上去不是特别好,白得没有多少血色,眼角眉梢俱都带着些许疲倦之意,此时他正曲腿半倚在床头软垫上。
三郎道:“陛下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可即使痊愈,陛下也当多静养些时日加以巩固才好,大夏没有什么事比您的龙体更为重要。”
赵鸿煊摆了摆手,“无妨,只是惹了些气罢了。”
这话宋三郎不接为妙。
赵鸿煊似是牢骚道:“若满朝文武都如宋卿家这般叫朕省心,能叫朕少气上几回,便是朕的福气了。”
三郎忙道:“陛下严重了,为陛下分忧是为臣的本分。”
“可偏偏就有些人把自己的本分当成与朕邀功的筹码!”赵鸿煊恨恨地猛一拍靠几,目光盯住宋三郎:“那么,宋卿家以为朕当如何处之?”
赵鸿煊与靖王斗了这么些年,那些支持他的手下人盼望他登基太久了,盼得越久,对未来期待值就越高,想要得到的好处就越多,如今赵鸿煊终于继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功劳比别人大。
那么问题来了,狼多肉少。
一旦利益分配不均,这些人就会有怨气,有怨气的人多了,朝堂就该不稳当了。
这确实是个会棘手的问题。
宋三郎想了想道:“臣以为似这等忘本之辈只是少数,自是该惩当惩。
臣相信绝大部分臣工亦能理解陛下眼下之难处,陛下抓大放小,徐徐图之不失为良策。”
景辰在旁边眨了眨眼,他明白自家爹是什么意思了,说人话就是——
抓几个典型杀鸡敬猴起到威慑作用,然后在众人胆颤心惊时安抚大多数。
也就是说你们大家不是都嫌分到的东西少吗,那就先给你们几棒子,打完之后,再给你们分甜枣吃。
前后这么一比较,谁还有心思计较枣大枣小,只会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挨棒子的。
这就是抓大放小,所谓的徐徐图之,言外之意是说皇帝你不能着急,你想要一下子就掌权这是不现实的,你得有耐心,你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