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公也不是个傻的,接口笑道:“那敢情好。”
与苏公公告辞,景辰上了自家马车,眉眼间的嬉笑尽竭淡去,将皇帝赐给的银狐轻裘披风解开,十分随意地扔到一旁,闭目不语。
宋家如今便是皇帝手中的“车”,能用时令其冲锋陷阵,危机时“弃车保帅”。
你不能说是皇帝不仁,这是执棋者必要具备的基本素养,换自己做皇帝亦会做出同样选择。
正如父亲所说,权力的争斗是要死人的,为了活,局中人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算计。
在这场争斗中,宋家全族人的性命都只是皇帝赌桌上无足轻重的炮灰,死便死了,无人在乎这些人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曾经的靖王一党,那些后宅妇孺,那些无辜的生命都被抽象成简简单单的“逆党”二字而已。
他不想家人落得如此下场。
今日他的目的已然达到,皇帝如今已经毫无防备的咬住他画下的大饼。
他并不稀罕皇帝最为敏感的军权,他想要的是掌控大夏朝的经济命脉……
想到苏公公说皇帝对自己喜爱有加,景辰身子后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其实昨日他不止验证过一次,因为他感觉赵鸿煊像是有意激怒他一样,故意引他放肆,每次他放肆时皇帝看他的目光就像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他故意抗旨倒头就睡,他清楚地听到赵鸿煊嘟囔了一句,“太子不准胡闹。”后面又掩饰似的冲他大声发火。
听到这句话时,他简直毛骨悚然,所以当时他脸白并非担心皇帝要治他的罪,是他发现赵鸿煊好像在与他进行一种角色扮演。
赵鸿煊扮演的角色是文昭帝,而自己扮演的则是赵鸿煊他自己!
景辰想起幼时赵敬渊曾经同他说过好几次,说是太子若不得陛下喜欢,皇后娘娘便要责罚太子,皇后娘娘责罚太子,他便跟着一起倒霉。
又想到皇帝不止一次说“我若如你这般就好了。”
若这些还不能说明问题,今儿早上他有意同苏公公提起身上这件银狐轻裘,说这件衣裳瞅着极好,像是陛下的心爱之物。
苏公公笑道:“叫小宋大人说对了,确是陛下心爱之物,说起来这还是先皇赐给陛下的呢,您是不知道,咱们先皇对陛下极为严格,每次陛下得了先皇的认可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这件先皇赐的银狐轻裘对陛下来说自然无比珍贵,如今陛下将这件衣裳赐给了小宋大人,足见对小宋大人您的喜爱。”
一时之间景辰亦不知道该说赵鸿煊是病态还是可怜才好。
想必赵鸿煊内心十分渴望得到先皇的认可吧,以致于成了执念魔怔。
想到此,景辰忽然想起赵鸿煊大肆杀戮靖王一派,却单单没有处死罪魁祸首靖王,而是将其囚禁在皇宫之中……
简直细思极恐,景辰后背一阵阵发凉,回想起昨夜皇帝让苏公公自己掌嘴时那种随意和不以为然,显然是已经习惯拿下人发泄,又想起上次进宫时赵敬渊在皇帝面前的小心翼翼……
景辰只觉与赵鸿煊合作当真是风险极高。
但,他有得选吗?
……
皇帝下朝后招苏公公过来问话,他状似十分随意地问,:“景辰今早吃得可还好?”
苏公公陪笑道:“小宋大人倒是同陛下一样,不挑食,每样都吃了些,尤其是那道水晶山药想是爱吃,多吃了些。”
“这倒是跟朕的喜好一样。”赵鸿煊笑了笑,又问:“他可同你说了些什么?”
苏公公:“这……”
赵鸿煊目光看过来。
苏公公忙道:“小宋大人说……说……”
“他说了什么?”赵鸿煊挑眉。
苏公公:“小宋大人说陛下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地里的老黄牛还晚,实在是太辛苦了。”
“放肆!他竟敢把朕比作牛马。”赵鸿煊怒道。
苏公公长期呆在赵鸿煊身边自然也摸透他一点脾气,否则他刚才也不会说那话,他知道皇帝表面生气,实则愉悦,忙佯装劝道:
“陛下息怒,老奴瞅着小宋大人虽然有时放肆了些,却是诚心诚意为陛下着想,总比那等口蜜腹剑之人要强上数倍。”
赵鸿煊点点头:“这倒是,朕就喜欢景辰这份坦坦荡荡的赤子之心,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像他爹同他哥哥,心思藏得深沉。”
苏公公干笑道:“宋学士若真如小宋大人这般性情,陛下怕是也不敢把事情交到他手上了。”
赵鸿煊不置可否,又问皇后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施家人可有进宫探望皇后云云。
苏公公都一一作答,赵鸿煊听得还算满意,饮了一口苏公公递上来的热茶,没头没尾道:“朕是不是有日子没去探望靖王了。”
苏公公脸色猛地一变,有些结巴道:“想,想是之前的伤也该养好了。”
赵鸿煊垂眸看他,“怎么,你可怜他?”
苏公公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赵鸿煊冷飕飕道:“那你是觉得朕狠毒了?”
苏公公慌忙道:“比起当初靖王母子对陛下所做的,陛下能留他们母子性命已是对他们最大的仁慈。”
赵鸿煊不依不饶:“那你刚才结巴什么,你害怕?”
“奴,奴,奴才……”苏公公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解释。
赵鸿煊冷冷道:“没用的东西,你猜若景辰在这他会如何回答朕?”
赵鸿煊自问自答道:“他会说他很害怕,他还会说幸好他不是靖王,他更会说靖王对朕的伤害到底有多深,才让朕这样仁慈的君王失去理智。”
赵鸿煊双手背负在身后,仰头叹息:“若朕当初有他这张嘴,也不至于被靖王欺压了这么多年,你说朕若如他这般长得好,身体好,聪慧机灵讨人喜欢,是不是就会是另外一种光景?
父皇问什么朕都能对答如流,
父皇生多大的气朕都能让他冰雪消融,
朕处处都比靖王强,母后也就不会那般无情的逼迫朕。
朕用尽力全部气做好这个太子,可先皇他仅仅是因为朕身子骨弱子嗣不丰就要废了朕,凭什么?”
你说说,朕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被靖王母子葬送了,往后余生还有多少年呢?
朕所失去的,靖王母子百死不足以偿还,所以朕要叫他们生不如死……”
苏公公的冷汗浸湿了衣裳,皇帝对着他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固然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但……
果然他就听赵鸿煊阴沉沉道:“苏全,你跟在朕的身边最久,也最得朕心,朕希望你一直陪在朕身边,你明白吗。”
苏公公匍匐在地,“苏全效忠陛下万死不辞。”
……
景辰回到家中,秀娘见儿子安然无恙的回来又是欢喜又是暴怒,拎起起笤帚疙瘩要揍他,景辰见自家爱美的母上大人顶着两个黑眼圈,想是昨夜担心他一晚没睡,没好意思躲,站着挨了两下。
秀娘没想到自家这个小滑头竟然不躲,她那一下子砸儿子背上还挺重的,想收住力道已是来不及,心疼啊。
可这打了第一下,若是不继续打,家里这么多人都看着她呢。
秀娘骑虎难下,想着有谁赶紧上来拉住她,但对王氏来说拿笤帚疙瘩揍儿子是再正常不过。姜氏更是,景睿幼时也是个孩子哪能不贪玩,都是被姜氏的戒尺逼成了小书呆子。
这妯娌俩都寻思着秀娘可算是硬气一回,秀娘昨晚急得跟什么似的,让她出出气也不为过,也好让辰哥儿收敛收敛性子。
旁边知春和知夏从没见秀娘真打过儿子,一时之间也吓傻了。
秀娘见没一个有眼力价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打,一边打一边在心里怒骂,“你个小崽子,还不快跑你跟这儿装什么犟驴!”
后面还是何氏听见动静赶紧跑来拉住秀娘,见着何氏,景辰眼圈一红叫了声“大嫂”竟是直挺挺“晕”了过去。
主要是他这么大个人了,当着全家的面被她娘打,叫他脸往那搁,索性直接装晕倒算了。
知子莫若母,自己儿子的小身板儿多结实秀娘心中有数,见儿子装晕,她也松了口气,配合着惊叫一声,慌忙扑过去,“你个气性大的,你娘还没怎么着呢,你倒是先气晕了。”
一家子见景辰竟然晕倒亦慌忙围上来,何氏看见景辰眼睫毛动了动,心里直想笑,却是没揭穿,让平瑞赶紧背着景辰回屋里去。
王氏不由担心道:“这孩子不像他哥,打小就身体好,我还没见他晕倒过,要不赶紧请个郎中过来看看?”
“不用!”
“不用!”
秀娘与何氏几乎异口同声道。
何氏道:“娘,莫说是三弟,便是茂哥儿在陛下面前亦是紧张,三弟陪皇帝说了这么久的话,想是精神疲乏,歇一歇应该就过来了,若是一会儿不醒,再叫人去寻郎中也不迟。不然人家来一趟,有事没事都得给开两幅药,这是药三分毒的,吃了也未见其好。”
秀娘:“对对对,让这小子喝药跟杀了他似的,费死劲。”
王氏狐疑地看向俩人,旁边姜氏拉了拉她手臂,王氏哦的一声恍然大悟:对对对,这就对了,装晕才是辰哥儿该做事。
傍晚宋景茂下衙回来,到三房这边看景辰。
景睿也在,正帮着给景辰背上抹了药,除了第一下子甩得重,秀娘舍不得真打,倒也不算严重,只是靠近肩膀的地方红印子深了些,景辰皮肤白又细腻,就显得有些严重。
景睿一边给弟弟抹药,一边说堂堂男子汉不能太娇气。
景辰蔫蔫儿地,没好气道:“你滚!”
景睿:“你再说一句?我是你哥!”
景辰:“哥滚!”
景睿:“你就这样对你二哥说话,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正这会儿,景茂进屋了。
景睿站起来没好气道:“大哥,你看看他,三婶就打了他两下,他就装晕倒。不光装晕倒,我帮他上药说了句他娇气,他就不让人说了,还对自己亲哥哥说滚。”
景辰眼里含着泪儿打断他,“难道我还要对皇帝说滚吗,我敢吗?我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景睿:“!!!”
宋景辰在皇宫里看似嬉笑放松,实则精神紧绷,皇帝几乎每一句话都有话外音,都在考验他。
他就像被皇帝赶进笼子里的老鼠,那笼中的食,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皇帝让他讲施家与萧家有何不同,实际是在试探宋家是否敢为皇帝与施家撕破脸。
皇帝先让苏公公自己掌嘴,实际上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看他在那种情况下是否还对皇帝忠心,是否还敢开口劝皇帝休息。
所以他只能说自己困,但皇帝显然不放过他,直接说不准。
若他不敢再劝,那便坐实皇帝之前所说——在保命与忠诚之间他选择了保命。
他只能在尽量不会真正惹怒皇帝的情况下,装痴卖傻。
在宫里受了委屈,回来还挨顿打,二哥竟还说他娇气!
为了宋家,他这般高贵冷艳的人在皇帝面前忍辱负重,他哪里娇气,哪里娇气,哪里就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