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见爷俩进屋来,拿着她终于做好的团扇在宋三郎面前显摆,问做得好不好看。
三郎道:“不错,若是在扇柄上加个穗子应该更好看。”
秀娘得意:“人家知道,今天我去我娘哪里就是同她要了些草珠子来,回头儿三郎帮我打上红颜色的漆料,等完全做好了,我要拿去卖,说不定还能赚点钱呢。”
宋景辰拽着他娘的衣角,“娘,我要跟你一起去卖,我帮娘吆喝——”
“卖扇子嘞,又好看又凉快的扇子,快来买呀。”
小孩儿扯着小奶腔卖力吆喝的样子,逗得夫妻俩咯咯笑。
宋三郎带着孩子去洗手,秀娘去灶房把给三郎留的饭菜端过来。
一碗粟米粥,粥里切了些绿菜叶,两个馒头,一小碟凉菜,竟然还有一碟卤肉。
“这肉是那里来的?”宋三郎不由问了一句。
秀娘道:“我买的,你最近早出晚归的,这般辛苦,得吃点儿顶用的,光是那些稀粥馒头怎么能行。”
宋三郎就笑:“这你又舍得了。”
秀娘道:“当然舍得,不该花的钱不花,该花的钱也不能瞎省着,三郎岁数也不小了,得保养着,不能像人家年轻人那么造。”
宋三郎摸了摸鼻尖,很老吗?
他感觉自己还可以呀。
宋景辰依偎在他爹怀里,不乐意道:“我爹爹才不是老呢,我爹爹力气这么大,我爹爹是老当益壮才对。”
宋三郎一捂脸,儿子这小词儿用得可真是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秀娘却是脸一红,捏了儿子的小脸蛋儿一把,“可显得你会了几个词儿,小显眼包。”
宋景辰:“辰哥儿才不是小显眼包呢。”
“那你是什么。”
宋景辰振振有词道:“大显眼包才会生出小显眼包呢,我娘亲又不是大显眼包,我爹爹也不是大显眼包,怎么会生出小显眼包来呢?”
“你——”秀娘被儿子噎得说不出反驳的话。
宋三郎就笑,拿筷子夹了片卤肉喂给儿子,宋景辰一口全给咬进嘴巴里,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道:“爹,好吃。”
宋三郎又夹了一片,递到对面秀娘嘴边,秀娘不肯吃,宋三郎坚持,秀娘这才把肉片咬过去。
吃过晚饭,宋三郎帮秀娘将做扇穗的草珠子染色,宋景辰扯着她娘做扇穗的红线玩儿,三玩儿两玩儿把自己两只小手五花大绑起来了,哭唧唧得找她娘给剪开。
小孩儿缠得太乱了,找不到线头儿,秀娘费半天劲也给孩子解不开。
这会儿宋三郎拎了把剪刀过来,咔嚓一剪子把儿子的小手解救出来,道:“实在找不到头绪,不若快刀斩乱麻。”
……
第二天,宋三郎又出门了,为了儿子的葡萄自由,他今天还是要去继续“钓鱼。”
他今日来的仍旧是洛京西城潘楼附近的鬼市一条街。
这里的鬼市类似于现代的文玩市场,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珠宝玉翠、陶瓷钱币、竹木骨雕应有尽有,只不过东西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总之一句话,坑比漏多,宰人不偿命。
但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才如此痴迷此道,漏那么好捡还有什么成就感呢,还有就是文玩买回去找专人鉴别真假时,就特别有现代人开盲盒或者是刮彩票的快感。
户部侍郎张璟就十分喜欢来这里淘宝捡漏,乐在其中,且不可自拔,三五不时就扮成闲人去洛京的鬼市里游逛一番。
话说大夏朝的文人士大夫谁又没点癖好,正所谓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临近傍晚的时间,闲来无事张侍郎便又来鬼市寻摸,这里与他一样的同好者颇多,三三俩俩或结伴而行,或独自寻宝,十分热闹。
张侍郎是老江湖了,颇有眼力,溜达一圈儿,在一处字画摊前驻足。
宋三郎在这个摊子前蹲守张璟已经好久了,整个鬼市他早就提前转了一圈,也就此摊位上的一幅字画能够入张璟的眼。
果然,张璟对他手上拿的《童戏莲蓬》图很感兴趣。
不过行有行规,所谓旁观不语,便是人家拿着东西讨价还价时你不能发表任何意见,更不能参与出价,须得等到别人把东西放下了,你才能上前询价。
张璟还有分寸的,站到了摊位旁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就听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道:“此画给到你一百两文银已经是诚意价,不能再高。”
卖古玩的摊贩与卖其他东西的摊贩不同,高冷话少,因为言多必失,说多错多,不如闭嘴让客人摸不清虚实,听完宋三郎所说,只摇了摇头,道:“客人不妨再去他处转转,亦可再考虑考虑。”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眼前的男人显然是个极其懂行的,乃是最不受文玩贩子喜欢的买家。
摊贩的语气有几分不耐烦:没看旁边儿还站着个冤大头吗,您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宋三郎无奈摇头,退到了一边。
张璟慢悠悠踱步上前,蹲下身子 ,将那副字画拿起来细细端详,担心看不仔细,他又从怀里掏出叆叇来看。
所谓叆叇有点像是现代的放大镜,乃是用稀有的水晶或者是黄玉材质磨制而成,镶在龟壳内作镜框,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能享受起的东西。
张璟拿着叆叇查看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又询问了卖画人一些问题,决定拿下!
摊贩给的报价是一千三百两文银,张璟给到一千两,三百两本来就是小摊贩留出来价还价的空间,一番你来我往后,两人成交!
拿到画以后,张璟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今日不虚此行,捡了个天大的漏!
此画乃是前朝国画大师曾凡的作品,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他本人极其喜爱曾凡的画风,收藏了曾凡的各类作品,只是曾乙喜欢画山水,其人物画极其少见,流传下来的就更少。
这幅画无论是线条风格,还是意境均和曾大师的画完风全符合,最重要画面上的印章他确认无疑 ,正是曾大师的私人印章。
张璟心中得意,见到一旁微微摇头的宋三郎,呵呵笑道:“这位兄弟却是看走眼了,此画正是曾大师的手笔。”
宋三郎道:“在下非常喜欢曾凡的画作,自信不会看错,此画临摹得几乎以假乱真,却并非真迹。”
夏虫不可语冰,张璟从不与不懂行之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带着随从得意离开。
宋三郎从后面跟了上去。
张璟身旁的随从侍卫伸手拦住他,目光中不无警告之意。
宋三郎冲张璟一拱手,道:“兄台留步,听在下一言,兄台所买之画的确赝品,如若不信,开打开画卷细看那孩童的右眼即可。”
宋三郎言之凿凿,张璟眉头微蹙,半信半疑地将画轴重新打开,让随从帮忙举着,掏出叆叇细细观看——
发现并无不妥之处。
张璟冲宋三郎一拱手,道:“兄台不妨直言告知,这孩童的右眼究竟有何不妥之处?”
宋三郎开口道:“这孩童的瞳仁之中本应是倒映着他手中所拿莲蓬之倒影,那临摹之人却是特意给留了破绽,将孩童右眼中的莲蓬与他手中所持之莲蓬画得不一样——”
“兄台不妨细看一下,那孩童手持之莲蓬有几个孔,他左眼中的莲蓬又有几个孔,而他的右眼中的莲蓬又有几个孔。”
张璟:“!!!!!”
你爷头的,这能也行?
宋三郎的话太有说法力,即便是不去验证,张璟也知道自己上当了,不信邪的又看了一眼,果然如此。
见张璟郁闷,宋三郎笑道:“倘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萧衍宗的手笔,当今世上若论造假水平之高,萧大师乃是不世出的天才。”
“所以,他的仿作能够以假乱真,骗过同行,骗过鉴赏大家并不足为奇,起初在下也以为这副画是确认无疑的真迹,那枚曾老的印章不似作伪。”
宋三郎身居高位多年,自是懂语言的艺术,三言两语便把张璟眼拙说成了大家都眼拙,赞他是懂画的内行。
张璟不由好奇道:“那兄台又是如何注意到如此小的细节?”
宋三郎笑道:“其实并非在下比兄台高明,只是在下恰巧知道萧衍宗有一个习惯而已。”
“哦,是何习惯?”
宋三郎:“凡是经萧衍宗手的临摹仿品,他必会故意留下一到两处破绽,是以刚才在下一直在寻找这个破绽可能藏在哪里,比兄台运气好一些,竟是真给找到了。”
张璟听得连连点头,对宋三郎颇为感兴趣,难得碰到一个喜欢捡漏的同道中人,又都喜欢曾凡的画作,关键对方肚子里显然很有货,便邀请宋三郎去茶楼喝茶一叙。
宋三郎推脱一番,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俩人一块儿去了附近的茶楼,张璟点了壶茶,和一些小点心,宋三郎浅品了一口,赞道:
“灵雾山的顶级雪芽,若没猜错的话,当是三四月份采摘的头茬,让兄台破费了”
宋三郎:“在下宋文远,在家行三,熟识之人都唤我宋三郎,还未请教兄台高姓?”
对方一片坦诚,连自己在家行几都报出来了,张璟却是不好自爆身份,再者倘若他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双方就很难像现在一样随意了。
他浅笑道:“在下王景。”
两人从曾凡的字画,聊到捡漏心得,又从捡漏心得聊到字画文玩作假的千般手段,越聊越投机,直聊到外面的天大黑。
对张璟来说,披着马甲与人聊天的感觉非常爽,尤其双方还志趣相投。
宋三郎却不得不站起身告辞,他还从未如此晚归,又未曾提前和家里人说明,担心娘俩会着急。
张璟聊得有些意犹未尽,问宋三郎要了联系方式,约定过两日一块儿去斗宝大会捡漏。
宋三郎没什么可隐瞒的,报了自家住址,张璟不由道:“莫非是洛京宋玉郎那个宋家?”
宋三郎一拱手,“正是家父,不知兄台住何处?”
张璟只含糊地报了个街道名字。
宋三郎礼貌地没细问,与其拱手告辞。
第一次会面的目的,他只是要与对方建立联系而已。
辞别张璟,宋三郎踏着月色往回走,洛京城并不宵禁,街道两旁的层楼叠院灯火通明,街道上仍旧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四处可见吆喝着卖解暑甜汤的小贩儿,豆汁、香梨浆、姜蜜水、甘橘团、香薷汤、紫苏饮,各种口味。
宋三郎要了香梨浆和姜蜜水,让人灌到竹筒里带走,总计十文钱,钱不多,主要是娘俩在家等着他回家,带些小吃食,总不教俩人白等。
此时已经是亥时初,宋三郎从未如此晚归过,他转进自家胡同口时,远远地就瞧见娘俩站在大门口往胡同两侧张望。
儿子似乎是看到了他,最怕黑怕最怕鬼的小孩儿撒腿向他跑来,黑灯瞎火孩子跑得太快,不知道拌到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闷响,孩子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宋三郎忙大步跑过去,夏天的衣裳单薄,宋景辰又是俩手肘、俩膝盖同时着地,疼得哇哇哭,看到他爹过来,疼得就更厉害了,全心全意地往凄惨里哭。
宋三郎忙把孩子抱起来,放到膝盖上,急声道:“给爹看看,摔哪儿了?”
宋景辰:“呜呜呜……好疼,哪儿都疼,手也疼,胳膊也疼,腿也疼……呜呜呜,爹,好疼啊。”
宋三郎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拿起孩子的小手一看,磕破皮了。
“爹,你快点给我吹吹。”
“好,爹吹吹,吹吹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