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辰蹲在一旁看哥哥挖得有意思,他也要上手挖,小孩手嫩,叫他挖个松软的沙土之类还差不多,挖这种相对硬实的土,肯定会硌到手心。
宋景茂道:“哥哥来挖,你来帮哥哥把堤坝加固,防止被水冲垮了,就像这样——”
宋景茂用手拍了拍挖出来的土,给小孩做了个示范。
“哥哥,我会!”
宋景辰蹲着不得劲儿,两个小膝盖直接往地上一跪,开始用力把哥哥挖出来的土拍打结实。
宋景茂:“……”
算了,他已经趴地上了,再抱起来,身上也都成泥猴子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带弟弟玩儿土,
为了一会儿给婶婶领回个“泥猴子”去?
“哥哥,你快看我干得好不好。”
“干的不错。”
“哥哥,这么好的河,咱们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好呀,辰哥儿说叫什么名字。”
宋景辰托着小下巴努力地思考,浑然不知两只小手上的泥土全都糊自己脸上了。
“哥哥,我想起来啦!”宋景辰兴奋嚷道,“就叫它狮子老虎天下无敌第一河!”
“哥哥,你快说,我起得名字好不好听,威不威风。”宋景辰凑到哥哥跟前,歪着小脑瓜等夸奖。
小孩不想错过他哥哥夸他时惊叹佩服的表情,小脸儿快要怼到他哥脸上去。
把宋景茂逗得不行,他十五岁就跑去跟人学做帐了,只做了一年学徒便可以独立做帐,这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住着,从来不知道幼弟这般有趣可爱。
一天的劳累好像都被眼前的小孩给治愈了。
宋景茂想了想自己小时候,记忆中他好像从未像弟弟这般无忧无虑过……
从小到大他都是在爹爹的各种要求中长大的,读书、识字、行走坐卧皆有要求,表现得好,爹爹就很开心,各种夸奖他;一旦做不好,爹就会很失望,爹爹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失落比打他一顿更让他难受。
他实在无法次次都做到让爹满意,更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面对父亲失望的眼神,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无法承受的压力之下,他每次上考场就紧张到手哆嗦,可他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就越冷静不下来,字都写不好,还谈什么发挥好。
接连落了两次榜之后,父亲终于失望透顶,对他再无期盼,他却意外感到很轻松,直接断了继续读书的念头儿。
若非镇国将军府那次无法面对的非人的羞辱,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选择继续科举这条路。
知道他要重新读书,爹的目光中又重新燃起了亮光,可他已经不会再害怕父亲会对他失望,因为他这次一定要成功。
除非他死,否则谁也不能阻挡他想要走的路……
茂哥儿的极端偏执与宋大郎脱不了关系。
可宋大郎的痛苦亦没人能理解,名满京城的宋玉郎去世时,大郎已经九岁了,他比年幼的弟弟更懂父亲的完美,他害怕别人问他是谁家的儿子,他害怕人家那种上下打量的目光,他长得不差,但同他爹的美貌没法比,他学问方面更是没法同他爹比。
作为宋玉郎的嫡长子他却如此窝囊无能。
他也曾问父亲,“为什么他哪里都不像爹爹,是不是爹娘捡来的孩子。”
父亲笑道:“你当然不是捡来孩子,爹爹自己的孩子还疼不过来,为何要捡别人家的孩子,你不需要像爹一样,因为爹爹是上天的孩子,是要被他收走的,我的平哥儿属于人间。”
他知道爹在安慰他,直到儿子茂哥儿出生,他隐隐在茂哥儿身上看到了爹的影子,于是他对儿子寄予厚望,他实现不了的,儿子会替他实现。
相比宋大郎父子,辰哥儿是幸运的。
但也不能全用幸运来解释。
宋三郎又非现代人,不但不是现代人,人家还是古代权贵中的权贵,封建大家长的代表,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如何驭下,如何掌控人,说他控制欲不强可能吗?
他不可能有什么超前的现代育儿观念。
小孩古灵精怪,又爱撒娇,小孩小嘴巴一瘪,小胳膊一伸,委屈地往宋三郎怀里一扑,再哭唧唧抹两把眼泪儿,软软地叫一声爹,三郎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小孩还善于观察,在与父亲的相处中,他摸出了门道,爹爹表现好,他就要夸夸亲亲;爹爹表现不好,他就哭哭不理他。
时间久了,反倒是宋三郎被小孩在某种程度上驯化了,使爷俩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趋向于平等,宋景辰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自由,基本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除非原则性问题,三郎都由着他。
无形中,宋景辰自己为亲子关系制定了边界,爹爹不可以处处插手他喜欢做的事情,娘亲也不可以!
比如他摆的玩具,没有他的允许,爹爹和娘亲不许破坏。
比如他养的虫子,爹爹和娘亲不许扔!
……
侍郎府,张璟聊得兴起,留了三郎用了晚饭,从张府出来时候天色已晚,宋三郎手里拎着张璟送的一堆香料以及两大包好茶,往回走。
他前面两个巡夜打更的更夫正在窃窃私语,“你听说了没?镇国将军府丢了一只小京狮,正在全城寻找呢,今儿下午才贴出来的告示,赏银一千两!我滴个乖乖,这要谁家捡到了,发大财了。”
“发大财?你觉得你我这样的人,就算真捡到了,真能拿到将军府的一千两?”
“给你,你敢要吗?”
第52章
另一名更夫点头道:“说的也是, 镇国将军府可不是好惹的人家,人家不想给,说不定随便寻个由头就把你打发了,他若倒打一耙, 说你是偷狗贼, 看到重金悬赏才跑来假装捡到, 你又能奈何。”
“算了, 算了,别想这等发大财的美梦了。”
……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宋三郎嘴角很轻的牵动了一下, 抬腿拐入自家胡同中。
回到家时,小孩已经睡下, 秀娘盘腿儿坐在床上正兴致勃勃打络子,洛京城新流行的样式,叫“如意同心结”竹姐儿今日才教给她的。
见宋三郎回来,秀娘忙收了络子, 欢喜地迎上来, “三郎手里拎的什么?”
“今日去了趟侍郎府, 张大人给的香料与茶叶。”宋三郎将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放到桌上道:“待会儿你收起来吧。”
秀娘喜道:“侍郎大人送东西给你,是不是代表他很器重你呀?”
宋三郎一边解开袍服系带, 一边道:“目前来看,应该是尚算信任。”
秀娘接过他褪下来的衣裳, 笑眯眯仰头看着他, “三郎越来越本事,人家都感觉有点配不上你呢。”
宋三郎就笑:“那如何才叫配得上?”
秀娘嘻嘻笑道:“就像人家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呗, 琴棋书画,焚香点茶, 红袖添香什么的,男人们都喜欢那样的,三郎不喜欢?”
“喜不喜欢重要吗,你所说这些女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们又不会喜欢一个木匠。”宋三郎笑了笑又道,“倘若哪日三郎落难,除了娘子难不成还有第二个能对三郎不离不弃?”
秀娘抱住他,闷闷道:“我知道夫君不是那样的人,夫君也同秀娘保证过不会那样做,但就是会控制不住担心,觉得夫君一直在变得更好,秀娘却还是从前的秀娘。”
宋三郎摸着她头:“即便是你口中所羡慕的那些女子,又岂不知她们亦同你一样担心,担心失宠,担心她们的夫君喜欢上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这些都再正常不过。”
“夫君要告诉你的是,假如娘子所有的欢喜都来自夫君的宠爱,这种担心便永无止境,无论夫君如何做都不能消除你的担心,直到……”
宋三郎顿了顿,抬起秀娘的下巴,凝视着她道:“直到你夫君的耐心全部耗尽,你我夫妻走向陌路。”
“那么,这是你想要的吗?”
秀娘的眼泪出来了。
宋三郎将她头揽在胸前,“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你自己开心,便也能叫夫君心情愉悦,就像刚才夫君一进门,看到娘子认真打络子的样子,就觉得娘子很美。”
“真的么?”秀娘哑声道。
宋三郎认真道:“你看胖虎,它有讨好过谁么?顶多就是饿的时候朝辰哥儿撒撒娇,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它,它始终在做它自己而已,它本来的样子也正是我们喜欢的样子。”
秀娘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来,“狗娃子不一样讨人喜欢么?”
宋三郎“扑哧”笑了。
“狗娃子讨好主人是它的天性,它讨好主人之时是发自本能,是快乐的,顺应本性而为,人家不委屈,你能么?”
秀娘捶了他一把,娇声道:“谁要讨好你,对了,我昨儿买了好茶,我去泡了,咱们也尝尝这一两银子一斤的好茶到底啥味儿。”
“快去吧。”
秀娘兴致勃勃去泡茶,宋三郎摇头笑了笑。转身去耳房洗漱,他其实刚在侍郎府喝了一肚子的茶来着。
……
翌曰一早,吃着早饭的时间,宋三郎同家里人说了小白狗的事儿,他道:“镇国公府出价一千两,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真给钱,不缺钱的人家捡到不想得罪他,缺钱的普通百姓捡到得不到钱。”
顿了顿,他道:“此事我来安排,家里人莫要走漏风声就好。”
老太太见儿子似是早有打算,不由开口:“三郎,那镇国公府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招惹,你待如何?”
三郎道:“娘且放宽心,此事不需我们插手,陈宴安想要建理工学院,想必正缺银子,回头儿给他送过去。”
老太太闻言松了一口气,大郎一家感激地看向三郎,有了这狗 ,想必茂哥儿拜师的事更有希望些。
二郎一家亦感激地看向三郎,睿哥儿在陈大儒那里读书,三郎把狗送给陈大儒这是为了睿哥儿好啊。
吃过早饭,宋三郎上衙去了,宋景辰跑后面园子里去看他同哥哥昨天才挖好的大河。
宋景茂这几天总看见辰哥儿带着小白狗玩儿,知道弟弟挺喜欢那条狗的,跟到园子里陪着小孩玩儿一会儿水浮子,问他:“辰哥儿是不是很喜欢那条小狗?”
宋景辰正忙活着装船呢,往小船造型的水浮子里装了树叶、花瓣,还有小蚂蚁,哪有空搭理宋景茂,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喜欢呀,可是哥哥不喜欢小白,哥哥看到它会伤心的,它又没有哥哥重要。”
宋景茂一下感动了,揽过小孩道:“哥哥会找一条比小白更可爱更好看也更听话的小狗送给辰哥儿。”
“啊啊啊……哥哥好讨厌,害我把船带翻了,你赔我,你赔我!”宋景辰气得不行。
宋景茂忙安慰他,“好好好,赔你,赔你,哥哥再帮你装一船就是了。”
“不要!哥哥挖的河太短啦,我要你挖很长很长的河。”
“好,很长,很长。”
“要从这头到那头。” 宋景辰指着菜畦子对面道。
宋景茂:“都听辰哥儿的。”
宋景辰:“还要你给我修个码头。”
“嗯,再修个码头,那要不要在大河里放些小鱼。”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