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牙缝里挤钱的生活经验让兴业娘对生活很有规划,现在她用不着出去做工,也用不着伺候于同光,于同光嫌来回跑得累,南城的房子又便宜,干脆又在南城置办了一套宅院。
兴业娘不去看,也不关心那房子里是不是养了外室,这些都与她无关,与儿子无关。
她现在有大量自己的时间,白天陪着老太太说话的时候,顺便绣些花样子,做些绒花,荷包之类卖给货郎。
人老了最怕孤独,之前兴业娘忙,哪有闲功夫陪着她说话,现在能随时给她端水倒茶,还能讲外面的新鲜事儿给她解闷儿,她想尿了也能及时端盆儿过来,让她不用一天到晚呆在尿臊的沙土里,老太太舒坦了,越发认为自己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有时候老太太来了兴趣,也会帮着编绒花,编的好不好的,兴业娘都夸她手巧,卖了银钱亦会把铜钱给她,告诉她这铜钱是她自己赚的。
从一个讨人嫌的废物,到自己能赚钱,老太太像回春的枯藤老树发了新芽,仿佛一下找到了活着的价值,脸上的气色肉眼可见得好起来,来串门的邻居无不夸她有福气,有个孝敬的好儿媳。
无心栽柳柳成荫,兴业娘的好名声无声无息中在周围传开来。
老太太攒钱也没地儿花,她就是享受自己赚钱的过程,攒得多了,就把铜钱给自己的小孙子。
于兴业现在看不上她那几个铜板,爱要不要的。
兴业娘在一旁看在眼里,她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什么事都自己抗,什么苦都自己吃,养出个大白眼狼,现在这个小的眼看也要往他爹的方向发展,不知感恩。
当即,兴业娘拉住于兴业,让他数数老太太总共给了他多少文钱,于兴业不耐烦道:“不就十几个铜板,还不够我爹给我买个雪元子吃呢。”
兴业娘道:“你知道这十几个铜板是你祖母编了多少绒花赚回来的吗?”
“两文钱一朵绒花,除去买绒布的成本,再除去让货郎拿走的抽成,咱这一朵绒花只赚五厘左右的钱,你祖母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手脚也不灵活,每天能编上个四五朵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祖母编了十来天,攒下这点钱,全都给了你,你认为这十几文钱就这么不值得你看重?”
于兴业显然没想到这些,小脸瞬间红了。
在老太太眼里,儿媳妇自然不能跟她们余家的大孙子比,不过儿媳妇这般训孙子,她听着顺耳,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能光指着儿子,这孙子若是能指上岂不更好?
老太太瞬间就委屈上了,自己抹眼泪儿。
于兴业看到老太太哭了,有些慌,不自觉上前给老太太擦泪儿,以前他嫌弃老太太脏,不爱招她,老太太见孙子竟然不嫌弃自己了,越发舒坦。
兴业娘道:“娘,我去做饭,您教给兴业怎么编绒花,得让孩子自个儿编一编,他才知道您的辛苦,知道您对他的心意,如此,长大了亦不会成为那败家的不肖子孙。”
一说到败家,老太太脸上的恼恨一闪而逝,原本于家也是富裕人家,都是那个老不死的好赌才把好好个家祸祸成一贫如洗,为了保住几间房子,她腿都被要债的打断了,后半辈子瘫在床上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若不是那算命先生说她大难不死,后面有大福气,她早就坚持不住了,前半辈子罪受了,说什么也得把福享了再死,才不枉来世上一辈子。
老太太对兴业娘越来越满意,骆秀青开始给老太太讲人参养气,喝了对老人身体好。
老太太自然也知道人参好,可她们家里哪里能喝得起,不要说人参,就是那人参须子也买不起,骆秀青笑道:“娘,同光现在可能耐呢,在长公主的手底下干活儿,管着几十上百口子人,我听说他在南城置办的宅子里养了个外室,穿金戴银的,喝得都是上好的燕窝。”
老太太一听顿时就怒了,她倒不是怒儿子养外室,他怒儿子没把养外室的钱花到她身上!
她年轻的时候为于同光吃了多少苦?如今竟然让一个婊子摘了桃子,她每天吃点儿肉都省着吃,那小娘养的娼妇竟然喝据说一两银子一两的燕窝?!
她连个银镯子都没有,那小娼妇戴金的?
还绫罗绸缎?
简直岂有此理!
老太太气得胸脯子一鼓一鼓的,骆秀青忙上前给老太太顺气儿,“娘,您消消气儿,早知道我就不同您说这些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把您气个好歹儿,人家一点事都没有,咱娘俩冤不冤屈?”
老太太气道:“那狐狸精就是吸我儿子精血的,花我儿的银子,祸祸我儿的身子骨,看我不打死个不要脸的贱货。”
骆秀青叹口气道:“同光与我怄气,自己一个人在南城住着,没人照料,我也不放心,有个女人在身边原也是好事儿。”
顿了顿,她又道:“咱们于家突然有贵人相助,先是宋大人拉了同光一把,后同光又在大西北因祸得福,如今又被长公主赏识,祖上保佑,于家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还是要家和万事兴为好。”
“娘,同光的脾气您也知道,他正稀罕着的时候,您同他发火,他大概也不会听得,真气恼了,母子离心,那女子反倒得了乖,这对娘对同光,对咱们家都不好。”
骆秀青倒了碗蜂蜜水给老太太,“我看啊,如今娘把身子骨调养得结结实实才是最重要,有您护着,我和业哥儿就都能好,至于那女子,等同光新鲜劲儿过了,娘您再劝劝,同光也不是个糊涂的。”
老太太道:“那咱家的银钱就白养着那小娼妇?”
骆秀青道:“家里的银钱就那么多,那边花的多了,您这边就少,反过来,您这边花费多,同光给她那边就得悠着点儿,两边都花销大,同光吃不消的,我若去叫他回来,定被他骂搬弄是非,也未必能叫得回来,不若您让舅姥爷叫他回来,商量商量给您怎么补补身子。”
于兴业在旁边听着,气得鼓着小腮帮子,拉着老太太的手道:“祖母,我爹只舍得给我买十几文的雪元子,却给那个坏女人花一两银子买燕窝,若是那女人有了孩子,业哥儿该咋办?爹会不会只要弟弟不要我了。”
老太太一听孙子的话,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不行,绝不能让那狐狸精有孩子,狐狸精有孩子心岂不是更野了,不得谋划着篡位,若是她真成了家里做主的,咱娘几个都没活路,这娃说什么都不能让她生!”
骆秀青没有吭声,她知道那个女人是无辜的,但这世上谁又不无辜,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若于同光是那明事理的,她自不会如此做,可于同光敢休糟糠之妻,若那女子的孩子比业哥儿出息,他就敢废嫡立幼。
天下女子皆可怜,如果有可能,她亦不想为难她,可她不狠心,她对人家仁慈,到时候人家可未必会对她的孩子仁慈。
对不起,既然你选择做人外室,那就是你自己接受外室的命运,天下哪有只沾便宜不吃亏的好事。
老太太一想到狐狸精喝燕窝她喝白米汤,难受得晚饭都吃不下,又想着等那狐狸精真怀上娃,再打掉就难了,再说,她岁数大了,也不想太损阴德,得趁女人没怀上之前解决掉这个问题。
当即叫兴业娘把娘家兄弟叫过来商量对策,骆秀青出来家门,在街上给对方家的小孩买了些糖果吃食,三舅老爷为人最精明,也最贪,给买少了嫌弃,买多了,下次还想更多,不能叫他挑理,也不能叫他太满意就行。
两家离着不算太远,敲开对方家门,三舅妈不冷不热的,看到骆秀青手上拎的东西这才热情了些。
一家子都知道外甥于同光现在发达了,也知骆秀青当不了于同光的家,在家里做不了主,花一文钱都得和于同光要,甭想从她身上榨取什么油水。
骆秀青说明了来意,“道:三舅,我娘岁数大了,生不得气,您快过去看看吧,老太太刚才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若真有个好歹,秀青可咋办。”
说着话,骆秀青拿帕子擦眼泪儿,她明面上是说自己咋办,实际上是在提醒三舅,有老太太在,大家是门亲戚,若是老太太没了,这亲戚可就一下子远了,你们想从于同光身上捞好处怕是就难了。
这些话是骆秀青来之前反复琢磨过的,这凡事就怕人琢磨,越琢磨就越明白,说来说去,只要往利益上去琢磨,琢磨着对谁有利,对谁没利,怎么才能对自己最有利,多想想,就越来越通透了。
果然,于同光的三舅还没说话呢,三舅妈急了,催着男人快点去看看,又责怪骆秀青不知道先给老太太请个郎中,骆秀青嘴里应着,与对方分开去了药铺。
让老太太喝些人参类的补品,是为了让老太太多活几年,也是为了能通过老太太从于同光手里骗些银子过来,手里有钱,心中不慌,有银子比有男人靠谱。
倘若真的有一天被赶出家门,她亦有容身之所。
在娘家呆得到久了,爹娘愿意,哥嫂也是不愿的,还是有自己个窝更自在。
再者她想学人家卖茶汤,靠做绣活儿攒银子不知道要攒到何年何月,她有手有脚,没有嫁给于同光之前活得好好的,没有在娘家白吃白喝,没道理嫁给于同光后,她就养活不了自己了。
说得再好听,手心朝上的时候,你就是个乞丐,哪怕你是他的娘子,其实也一样。
当晚,老太太和娘家弟弟、弟媳妇一通嘀嘀咕,定下了主意,于同光的三舅听说有了狐狸精,比老太太还上火,兴业她娘老实巴交,娘家也是憋不出个屁的,不足为虑,那狐狸精可不是,钱都给了狐狸精一家子,还有他们什么好处渣滓???
第107章
俗话说财不露白, 贫穷会限制贫穷人的想象,于同光拿马球场一成的收入收入十分可观,对一帮穷亲戚来说却是无法真正想象他到底赚了多少银钱。
凡事就怕有比照,于同光穿着绫罗绸缎, 在南城置办了不错的宅院, 如今又养着个外室, 光养着的外室就能有燕窝喝, 可想而知他能有多少银子。
惦记的人多,事就多,于同光烦不胜烦。
骆秀青稳住了婆婆, 她不想成日里把自己的时间耗耗在老人身上,便在家附近找了个闲散婆子来伺候老太太, 她自己则找了个学徒的活计,就在家附近,帮着人卖茶汤。
老太太嫌弃那婆子照顾得没有儿媳妇细心,又嫌还得付人家工钱, 不乐意。
骆秀青同她解释, 说那马球场可不是自己家里的生意, 于同光在人家那里只是个管事而已,这东家换管事那还不是常有的事, 长公主又是皇家的人,不好伺候, 若于同光一旦做得不能让人家满意, 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家替换掉,到那时侯一家子该怎么办?
她去给人做学徒, 好歹学门手艺在身上,于同光那里万一有什么变故, 东边不亮西边亮,自己这边也能有个赚钱的营生。
老太太觉得自己这个儿媳妇好像主意越来越大,不过这正妻就是正妻,想得总是为自己儿子好,为自己家里好,不似那外面的狐狸精只想着把儿子榨干。
于同光发迹得太过突然,再看于同光如今花钱大手大脚没有节制的样子,老太太心里其实亦不是那么踏实。
骆秀青干活儿利落,又不怕吃苦,在茶汤铺里做得越来越好,于同光约莫十天半个月回来看看儿子和老娘,于兴业管他要银子,自己唯一的亲儿子,于同光每次都给些零花钱。
于同光一走,骆秀青便把于兴业的零花钱全都收起来,任由于兴业怎么哭闹都不给他,于兴业气急败坏说是要同他爹告状。
骆秀青道:“你想要后娘进门管着你,你就尽管去告,没有小孩不对后娘心存恐惧,于兴业也一样。”
骆秀青让于兴业学着帮自己分担一些活计,干了就奖励他银钱,奖励银钱于兴业也不乐意做,转头同老太太那里要钱买零嘴儿。
骆秀青不让老太太给,老太太背着她给,有意无意总爱说两句骆秀青的不是,她想在孙子面前做好人,让小孙子同他这个祖母比跟他娘亲更亲。
骆秀青管得越多,于兴业越叛逆,娘俩的关系日渐紧张,甚至于兴业对她还不如对老太太亲昵。
骆秀青慢慢觉察到儿子竟然和丈夫一样看不起自己。
事实上,于同光对骆秀青平日里的各种贬低看不起,早在潜移默化中一点一点影响着于兴业。
于兴业已经习惯了他们家里他爹地位最高,他地位次之,他娘地位最低。
尤其他看到宋景辰的娘亲比他娘亲漂亮好看得多,看到郭午的娘亲富态能干,他甚至抱怨于同光为什么娶了他娘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娘子,害他有这样一个丢人的娘亲。
相反,于同光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自然对于兴业很是宠爱,对比之下,于同光成了于兴业心中的好父亲,骆秀青则成了唠叨讨厌又没本事的母亲。
于兴业想跟着他爹吃香喝辣的,不想跟着骆秀青过苦日子,凭啥一个狐狸精都能喝燕窝,他这个亲生儿子却不能?
在某次于同光回家时,于兴业说想他爹想得不行,想跟他爹住一段日子,顺便让他爹指导指导他功课,他娘大字都不识几个也管不了他。
这话说到于同光的痛处了,他自己考功名无望,对自己儿子却寄于重望,儿子若能高中举人,光宗耀祖,他这个做爹的自然也跟着享福。
当下,便应了于兴业,直接把儿子带回了南城,反正他养的那个外室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照看一下孩子。
骆秀青哭了一宿,哪怕是于同光的变心和背叛都不及儿子对她伤害的万分之一。
尽管知道孩子还小,孩子还不懂事,她亦忍不住心如刀割,仿佛被人一刀刀凌迟。
茫茫天地间,原来她能做主的,仅自己一人而已。
她最终谁也改变不了,哪怕是自己十月怀胎的亲骨肉。
在书院里,于兴业同宋景辰的关系渐行渐远,在他看来,宋景辰当初肯帮他,正如爹爹所说,当初他们家的马球场能赚钱,自己爹爹的功劳最大,要是没有自家爹爹弄来好马,马球场连开都开不起来。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最崇拜谁,谁对他的影响就最大,于同光对于兴业的影响远远大于骆秀青。
一个人怎么可能被他自己都看不起并且不认可的人教育和影响呢?
于兴业对宋景辰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喜欢宋景辰,羡慕宋景辰,想成为宋景辰,又妒忌宋景辰,恼恨宋景辰。
于兴业的世界很小,对他来说,宋景辰是他无法跨越的人,亦是对他影响极大的人,是他不可能遗忘掉的人。
这段时间,宋景辰的算学天赋在书院里越发显现出来,陈宴安不管出什么样的算学题似乎都难不倒小孩,却每每把陈宴安惊吓到。
甚至于陈宴安觉得“神童”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宋景辰在算学上的天赋,孩子太小了,心智不成熟,陈宴安不管内心有多么激动和骄傲,亦是不敢声张,更不敢宣扬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甚至连对宋三郎他都说五分,保留五分的余地,他不希望太多的外部干扰影响到辰哥儿。
其实宋景辰自己也很疑惑,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传说中“生而知之”那劲头儿,先生出的算学题,他好像一看到就知道该怎么解答。
小孩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可能并没有喝过“孟婆汤”什么的。
因为他不光对算学题生而知之,他发现自己脑子里还有许多其他奇奇怪怪不可思议的想法,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一下。
而且他很小的时候就会做稀奇古怪的梦,梦到见都没见过的东西,那时候他只以为是做梦,现在却觉得不大对劲儿。
都说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问题是他并没有日有所思,并且他敢肯定梦里出现的东西,在现实里根本就不存在。
宋景辰想同爹娘说一说,又觉得爹娘一定认为自己在说胡话,尤其娘亲,指不定又有找大师驱邪各种折腾他,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