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我曾经听他说过一回,说他赌钱赢了不少,那些天他阔绰了,放假的时候还大摇大摆进了添香楼,那里可贵着呢,断不是他那种人去的起的。”
“我也想起来了,上个月有段时间,他似是在哄骗黄支院的小学子,想骗他们的银钱花呢。”
黄支院的男学子们俱都挺小,除了像史成才这般硬是升不上其他学院的,在书院里年龄越拖越大。按照书院的规矩,在黄支院读了八年尚且没有起色的,便不许再读。
而史成才,恰好在书院读了八年。
关于史成才,方才王监院已经说了一回,家中家人都是以耕田为生的佃农,一家子省吃俭用甚至要去借银钱才供他读了这麽些年。
“其余的我就不晓得了,他这个人孤僻怪异,也没有人愿意与他一起顽。”说着,他羞愧地低头,他就是贪史成才给的那点碎银子,毕竟他家里也算不得大富大贵。
见他们大概是真的不清楚,竹清这才点头让他们回去,“王监院,把他们名字记上,过后我要罚的。”不然这种风气屡禁不止,总得罚一场,他们才知道,甚麽该做甚麽不该做。
管一个书院真的不容易,像黄支院有十八岁的史成才,天支院也有已经读了二十多年的老学子,只是考过了秀才,所幸家里头有几亩薄田,再加上朝廷给秀才的一些福利,这才让他读了这麽些年。
他们这些人年龄不同,脾性不同,聚在书院里读书,一个不妥就容易惹是生非,净给书院添麻烦。
“山长,外头有人来了,说是城东的大发赌场的打手,他说咱们书院的学子史成才在大发赌场输了一万两银子,让我们凑一万两去赎人,不然过了今日,便把史成才挂在赌场门口。”
王监院一听,心说要真的挂门口,他们碧桐书院这脸面是真的丢尽了。
“备马车,去大发赌场。”竹清说。
等到了赌场,自有赌场的庄家出来迎,“鄙人姓康,你可以叫我康掌柜。山长,请随我来,那史成才在楼上呢。”
史成才没有被人虐打,只是红了眼睛,头发散乱,一张长长的驴脸吊吊梢着,活似旁人欺负了他。见了竹清与王监院,他便低下头,半句话也不说。
“你瞧瞧,我们可没有对他做甚麽,不过呀,如果他在我们这里欠的银子还不上,那可就随我们处置了。”康掌柜看了史成才一眼,这等子废物,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苦力都没有人要。
“来人,把借据拿上来。”康掌柜说罢,不多时,有人把一叠厚厚的借据放在竹清面前,“山长看看,这是史成才在我们赌场借的银子,他输了没有钱给,便算作跟我们借,还有这些,是输的。”
竹清一张张看,上面已经按了手指印。最上面的是几两,往下就是十几两、三十几两,一直到后边,便是几百两了。
“他家中没有几个钱,连田地都是租别人的来种,所以我想,找他家不如找上书院,不管怎麽样,书院总该有银钱罢?”康掌柜慢慢悠悠地说道,“而且,史成才自己说的,别找他家里人,找书院的先生,他们会赎他出去的。”
竹清面无表情,只是翻着借据,倒是一旁的王监院,斜着睨向史成才,恨不得马上把他赶出书院,这等子人也能称作读书人?
“哦,还有一事。”康掌柜指了指隔壁,“史成才还在旁边的怡红院点了一个清倌人,那老鸨也说了,史成才欠怡红院二百三十两,有请山长一并替他还。”
“还?”竹清不屑地哼笑,“的确应该还。”她可是清楚得很,这大发赌场还有隔壁的怡红院,都是莫家的生意。
莫家的人这样算计她,她合该还他们一份大礼。
王监院气急,他虽然心里有小心思,但是对外还是很希望学子们撑起书院荣光的,如今得知史成才不仅赌钱,还顽妓子,怎麽不叫他生气?
他指着史成才骂了一句,“你枉为读书人,简直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史成才继续不吭声。
“还请康掌柜给我一点时间,你也知道,书院不单是我一个人的,这得商量。”竹清肚里打着坏主意,表面上却依旧与康掌柜好声好气地商量。
“这自是没有问题,不过山长,我们这儿也不是慈善堂,可不能允许太久,最多五日,怎麽样?”康掌柜试探性问,竹清点头,“好。”
在他们聊着的时候,史成才整个人放松下来,愿意赎他就好。
等出了赌场上了马车,王监院抚摸胸口,这是气得狠了,呼吸都不顺畅了。
“丢份了丢份了。山长,我们去哪里找一万两银子救他?这样的人,救了他,岂不是亏了我们自己?”耳边传来怡红院妓子招揽客人的声音,王监院眼睛瞪圆,继续骂史成才,“读了几年书,只怕连圣人言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出入这种地方,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常言道,君子修身养性……”
竹清听得腻味了,不咸不淡地说道:“要是在建设书院你有这麽多精力就好了。”
嘎——王监院中气十足的声音戛然而止。
竹清眯着眼睛,她像那种很善良的人?出一万两救史成才,想都别想。如史成才这样的人,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有那些个银子,不如投进去建设书院,还能瞅见一点成效。
“山长,我可是为我们鸣不平,唉……你瞅瞅,刚才我们进去,他都没有叫我们一声,但凡是在书院的,哪个不是学子们的先生?我看他毫无羞愧之心——”
王监院又想着长篇大论,竹清及时打断,“好了,你现在说有甚麽用?他要是有羞愧的心思,也就不会越赌越大,甚至欠下巨款。”他一个贫家子,本就还不上银钱,打量着书院能替他还钱?
不要脸。
但竹清心中门儿清,史成才这是遭人算计了,她把莫先应等人赶走,莫家咽不下这口气,自然要出气。
今日这事若是处理不妥当,碧桐书院名声就别想了,只怕学子们也蒙羞,长此下去,书院就没落,等着关门大吉。
莫家,应当还有后招还没使出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市井里就有三俩闲话,说碧桐书院的学子不检点,于赌场狂欢,在青楼醉卧,好不快活。堂堂书院,竟然把学子们教成这样,实在是难以评价。
“听说是因为换了一个山长,哎呀,好端端的,不知换山长做甚,可能是啥也不明白,胡乱教学子的,这不就教得学子胡作非为?你听听,去青楼,去赌场,哪里像一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百姓们没有甚麽休闲娱乐,做买卖时聚在一起讲闲话便成了他们放松的方式,这不,卖菜的大叔起了一个头,甭管是在切猪下水的王屠夫还是在用草根绑鱼的大娘,都抻长脖子,竖起耳朵,哪怕自己不附和,也不耽搁他们听。听了这些八卦,好家去与村里人讲。
“这不止呢,那山长是个女子。”王屠夫插嘴,果不其然,引起一片震惊,见他们纷纷看着自己,王屠夫又说道:“你们只知道碧桐书院招收女子,却不知道那山长,是女子,你们说,女子懂甚麽,可不就是随意指使,教出来的学子是那样混账的,那也能理解。”
百姓们光知道碧桐书院招收女学子,因着这事与他们也有些关系,但是还真没有人关心过山长是男是女,是圆脸还是长脸。
早有在市井附近开铺子的掌柜给竹清递信,竹清即便不外出,也知晓外头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而且跟她预料的差不多,书院里也有了闲言碎语,竹清看向夏衣,“知道是哪个在书院里嚼舌根子麽?”
“已经打探出来了,扫地的兰婆子,擦窗的秀娘子,以及门房处的番老爹,这三个经常凑堆叽叽咕咕,还透露消息给学子们听。”夏衣办事很是稳当,只几下就把人查到了。
书院是闭门的,学子们无事不得外出,可是他们知道了消息,有多少人会跟着说闲话?这就是竹清的手段,再探一探底,如果有那等会在背后使坏的学子或者是先生,那就可以换人了。
“处理了,换三个人来。”竹清说,“既然是别人家的人,那就从哪里来送回哪里去,你不必亲自去,只管找了轿子,抬去门口。”莫家,文家,呵。
“主子,信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知州哪里了。”秋衣脚步轻快,笑着回话。
“我知道了。”竹清颔首,又听夏衣说道:“主子,牛大福托人捎信儿来,说是您要的人都已经找到了,您何时有空去牙行一趟,他与您详细说说。”
“那就下午,你去给他回信,顺便交代他找几个粗使,把兰婆子她们的位置给顶了。”竹清吩咐。
暂时压住书院的管理们,再料理了被人收买的下人,竹清就可以把心完完全全放在建造的书院以及学子们身上了。她既然当了这个山长,自然希望书院能多出几个解元亚元,好好扬一扬书院的名气。
下午,竹清先去牙行见了牛大福,一见她来,牛大福赶忙让人上茶,“来,娘子喝茶。我还以为娘子不来了。”
“被绊住了脚,晚了些。”竹清坐下,“行了,客套话就别说了,先谈正事。”
“是。”牛大福拿出一个消息本子,开始介绍道:“您要五个车夫,我这里找到了七个,您可以挑一挑。第一个是……”
如此,足足聊了半个时辰,竹清才定下了初步聘请的人选,车夫,扫洒的婆子娘子,厨师班子。
“夏衣,把银钱给牛经纪,那便就是他们,且让他们不急,我约莫一个月后才让他们做工。”竹清说,牛大福见了银子当即露出喜色,连声道谢后,又与竹清说道:“不急的,他们都是有空闲时间的,能等得起。”
“这就最好了。”竹清说。
接下来就是准备给书院起个名字,这个嘛,交给李老先生与隋老先生去想。再之后就是招收学子,这件事情也需要竹清亲力亲为,下到大阳县各处的村子去招学子。
毕竟是头一回,总得试探过村子的风气好不好,若有那等子凶残的,亦或是一味重男轻女的,这种从根子上就坏了,那些小子女孩便不能让他们去书院。
竹清会考量事情的难易程度,如果甚麽人都招,譬如那种一家子几个姐姐妹妹,唯有一个哥哥弟弟的人家,她大概率不会同意她们上学。
几年耳濡目染下来,她们成了会为哥哥弟弟奉献一生的女子,若是让她们去书院,读几年出来有个好前程,然后赚钱给哥哥弟弟盖房子娶妻子,她会心梗。
当然,若是年岁小的,应该还能掰正过来。还有,女孩子要读书的,如果有婚约,也应该慎重考虑。别读了几日,忽然有个未婚夫找上门让她回去成亲,这种事又不好处理。
竹清思来想去,预备回去把想到的要点给写下来,马车驶回碧桐书院正门,隐隐约约有争吵声传来。
“那是谁?”秋衣掀开车帘子,竹清抬眼看出去,十来个人站在台阶上,几个是浑身魁梧的农家汉子,鞋上以及裤脚边沾着泥巴。还有七八个则是裹着头巾的农妇,身上没有肉,骨架倒是不小,故而看着膀大腰圆。
“我们孩子在这里读书,结果被赌场抓去了,你们可要把我的才哥儿给救出来,我可怜的才哥儿……”
“那赌场不让我们进,为何你们却能进去,他们说书院会筹款救他,是不是,是不是?”
夏衣肯定地说道:“应该是史成才的家人亲朋,瞧这些模样,闹得最狠的几个,估计是他的母亲还有姐姐。”
“史成才在村学跟着半吊子先生学了几年,又在碧桐书院读了八年,结果连童生都考不过。你说,他真的有用心在学麽?”竹清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有些人明明能凭借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可却白白浪费机会。
而女子们,想出头的,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光凭这个,竹清就很厌恶史成才。
“山长,山长。”门房的两个老爹迎上前,瞅见马车,原本史家人已经后退了几步,待听见门房喊山长,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负责整个碧桐书院的头儿麽?
“你就是山长,碧桐书院的山长?”其中三角眼八字眉的老妇人一个箭步到竹清跟前,钳子似的大手正准备往她身上扒拉,被秋衣一拦,登时变了脸色,“哎呦呦,疼疼疼,你放开我,疼啊。”她瞪着秋衣,这小娘皮子,手劲儿怎的这麽大?
“对我们主子尊重一点,离远点,起来,退后。”秋衣阴沉着脸,早没了往日里的笑容。
竹清没有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他们,“甚麽事?在碧桐书院外面闹腾,打扰了书院的清净,你们当得起?”
“山长,我的才哥儿有没有受苦?听说赌场的打手都凶恶得很,有没有打他?”两鬓有些花白的农妇哭咽着问,她苦啊,二十多岁拼了命的才生下一个男儿,结果如今折腾进了赌场。
“史成才的事你们不用担心。”竹清缓慢地说,因为很快他们就顾不上史成才了,自己家也会遭殃。
察觉到莫家动手后,竹清就已经教人盯着史成才的家人,果不其然,莫家教人去给史家人通风报信,又给他们出馊主意,来书院大闹特闹。
史家人算是富贵过又落魄的,祖上曾经是颇有财富的县令老爷,谁知后辈没有一个成器的。慢慢的败落,后头被人算计,只剩下十几亩上等田地,便收拾家当在白云村落了户。原本光景还算好,哪儿知史成才的爷爷染上了赌瘾,一下子把房屋田地输光光了。
到了史成才这一代,在他五六岁时,村上的夫子说他有天赋,在他六岁时就已经能背三字经了,可把史家老婆子高兴坏了,觉得孙儿像祖先,日后定能作一个大官。于是一家子先是让史成才在村学读了几年,后头又咬着牙拿出仅有的一点点传家宝当了,供他在碧桐书院读。
这一读就是八年。
秀才都没有考上。
眼见一家人的指望进了赌场,他们顾不上田,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书院。
碧桐书院虽然偏僻,但也会有货郎以及临近村子的村民挑东西来叫卖,故而竹清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们说些甚麽。
她只说,“你们放心,很快你们就能团聚了。”一起落狱流放,怎麽能不算团聚呢?
能培养出史成才这样的人家,史家人可不是甚麽无辜人,欺辱小女孩儿,拐卖农家妇人,样样不落。他们明面上是佃农,实际专门干下三滥的事,以此谋夺钱财。
偏偏他们干坏事时小心身份,村里人虽然怀疑他们做亏心事,到底没有证据。如果不是竹清教人查得细致一些,只怕也很难找到他们的窝点以及接头人。
“如果再闹,只怕就不能见到他了。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三日后你们见不到史成才,只管来找我。”竹清笑了笑。
如此,史家人不敢再闹,只得走了,不过史家老婆子临走前还对竹清放狠话,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调查史家人的事夏衣秋衣也知道,故而秋衣很是不忿,“他们嚣张甚麽?求人办事还是这样的态度。他们家银钱来路不正,不亏心?”
“做亏心事的人哪儿会惭愧内疚的?尤其是史家人这种,曾经享受过风光,享受过撒银子的高兴。”竹清想,大概再有几日,史家人作下的恶事就要真相大白了。
第116章 收拾
安州的知州大人上官文亦接到了竹清的信,他皱眉思索,似是苦恼,师爷劝他,“大人有何难题,只管与我说。”
“不好办啊。”上官文亦打开花纹缠绕的锦盒,里头正放着一枚玉佩,他就更加为难了。
作为知州,上官文亦自然知道竹清去到了大阳县,在碧桐书院当山长。他已经调查过竹清,知道她身份不一般,此刻竹清信中让他带人查莫家、文家,他却犹豫。
当官的,总是第一时间关注自身的利益,这件事做了对他们有没有影响,会不会带来甚麽难以预料的后果,莫家与一四品官有亲,那四品官又与其他家有亲,如此勾连,实在是不好处理。
“大人可是要拒绝?这玉佩……”师爷问道,上官文亦回他,“陛下的玉佩,给了她,见玉佩相当于亲临。”